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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說這個時候,還依舊有人對此說法半信半疑的話,那麼數日後,當無生戒齋完畢,在設於長安西郊野地里的經壇露面,開壇講法,則所有的猜疑,悉數消失。

  經壇高達數丈,如若塔狀,那一日,他身披潔衣,盤膝坐在壇頂之上。民眾觀他面貌俊美,神情莊嚴,人若自帶神光,凜然不可褻瀆,不由先便自覺污穢了幾分,及至他開聲,妙音不絕,引人入勝,周圍那些即便起初是抱著看熱鬧而來的人,也漸漸聽得入了神。到了後來,人或如痴如醉,或醍醐灌頂,或深得安慰,若人間之苦,就此終於得到救贖。

  無生講法七日七夜,從各地陸陸續續趕到的善男信女,充塞在西郊外的這片荒野里。

  最後一日,傳言,他將自焚消孽。

  這一日,終於到了。

  天和三年六月甲子日,長安萬人空巷。除了信眾之外,一大早,普通民眾也紛紛趕到西郊。不但如此,朝廷也派了禮部的官員到場。

  野地無風,今日是個極其晴好的天氣。當日晷上的晷針投影到正北的下方,日頭到達了正南的上中天。

  午時正時刻,無生在趕自洛陽珈藍寺的一群僧人的陪伴下,出現在了世人面前。

  他依然是先前的模樣,一領僧衣,向著野地里的那座經壇走去,好似前些天那樣,他將高坐其上,繼續講法。

  然而,今日卻是不同。

  此刻,當經壇外覆蓋的那一層遮衣被除去,眾人這才發現,下面早已架設燔柴。

  原來,這七天來,當他不知疲倦般地宣講經義之時,在他的座下,已是堆疊起了層層的燔柴。

  周圍之人無不動容。

  無生迎著風,行到經壇之下,沒有任何停頓,如常那樣,邁步開始登階,向著壇頂走去,最後,他來到他此生歸宿的位置,盤膝坐下。

  很快,在他的身下,烈火將會燃起,繼而將他吞噬。

  他微微低頭,閉了目。

  從閉目的那一刻開始,他便仿佛將自己外面的一切都隔離了開來。盤旋在曠野里的陣陣風聲;信眾隨了他的落座發出的各種雜聲;底層燔柴被點燃,輕微的火燒的嗶嗶啵啵之聲,也開始傳入他的耳中……而一切,和他都沒有干係了——縱然他已開始感受到了來自身下的火的熱意,捲起的將他包圍的黑煙,連同發自曠野里的越來越大的嘈雜聲,仿佛有婦人在哭泣……仿佛大海之水,外魔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似要將他吞噬。

  他不為所動。

  他的身份已是公諸於世,身為前朝餘孽,又累人至此地步,死,是唯一的解法。

  於他而言,更是一種解脫。

  今日以如此方式來終結此生,也絕非出於他人的逼迫。他心甘情願。

  終其一生,他都在苦苦修行,以追求所謂的徹悟之境。

  能夠如此死去,死得其所,這一刻,應便是他所追求的圓滿,他甘之如飴,坦然迎接。

  他什麼都不去想,令腦海化為虛空,等待著圓滿的到來。片刻後,在漸漸升起的煙火里,在滿耳的嘈雜聲中,他仿佛聽到了驟然變響的來自經壇四周僧人們為他而發的整齊的誦經聲,他便在心中跟隨,默默也誦念起了湧入他腦海里的經文。

  忽然,他的心微微一跳,停了下來。

  他發現自己在這一刻誦的,竟是她嫁入長安之前的那夜尋來和他辭別,他給她誦的那篇經文!

  不止那一次,再前一次,他誦給她聽的,也是同樣的這篇經文——因為第一次,他為她誦到這篇之時,她說極是好聽,她喜歡聽,他便記住了,後來每次當她來的時候,他都為她誦念這篇相同的經文。

  因為她的一句稱讚,所以在他這裡,不知從何時起,這再普通不過的經文,也成了他最是喜歡的一篇,他誦念過無數遍,以致於這一刻,竟也再次冒了出來。

  無生的腦海里浮現出了摩崖窟,她在自己的誦經聲中安然睡去的那一幕……

  國破逃亡之時,他已記事,隨後隱姓埋名,從皇甫容變成無生。其後的許多年裡,想起來,或許只有被她救後留在那荒涼山窟里的那段日子,才是他內心真正獲得平靜和喜悅的歲月。

  他曾告訴自己,等到將來有日,她不再需要自己給她誦經聽了,他便離去。然而他騙不了自己。青燈佛卷之前,他又何嘗沒有暗暗想過,希望這一日,永遠不要到來。

  此去,若有來世,他不做皇子,不做和尚。

  他想做雲落城外的那座山,那片湖,那抹朝霞,那道夕陽。縱然她不知他的存在,那也無妨,他可以靜待她來,默送她走,生生世世,年年歲歲,朝朝暮暮。

  就在這個念頭閃現而出的下一刻,他猛地靈台震動,瞬間,心臟狂跳,繼而大汗涔涔。

  火勢越來越大,開始烤炙他露在外的皮膚,熱風更是逼得他身上的衣袍舞動,他開始感覺到了疼痛,而耳邊,僧人的誦經聲和信眾的哭泣聲也越來越大……

  他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他是一個出家之人,入空門後的第一天起,他所有的苦持和修行,都是為了跳出輪迴,脫離苦海!

  末了,到了這一刻,烈火即將焚身,他竟還割不斷塵世,憧憬來世?那麼此前,那些曾支撐他一路走來的信仰,到底又算什麼?

  頃刻間,宛如山嶽崩塌,他只覺腦海轟轟作響,胸中氣血翻騰,人搖搖欲墜,幾要嘔血,完全沒有留意,就在他的頭頂之上,那輪原本鮮紅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麼咬了一口,陡然轉為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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