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珊瑚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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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我一覺醒來,頭腦特別清醒。令我驚訝不已的是,我竟然是睡在自己的房間裡。我的兩個同伴想必也和我一樣,被悄然不覺地送回了他倆合住的房艙里。昨夜裡所發生的事情,他們同我一樣全然不知。要想揭開這個秘密,我只能指望將來的偶然機會了。

  我打算離開自己的房間。我重新又獲得了自由,抑或仍然是個囚犯?我可是完全自由了。我打開房門,穿過通道,登上了中央扶梯。昨晚緊閉的艙蓋已經打開,我於是就來到了潛艇的平台上。

  尼德·蘭和龔賽伊正在平台上等我。我詢問他們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他倆什麼都不知道。他們昏昏沉沉地睡著以後,沒有留下任何記憶,醒來時感到非常奇怪,怎麼會躺在自己的房艙里。

  至於鸚鵡螺號,在我們看來,像往常一樣地寧靜和神秘。此時,它以緩慢的速度行駛在洋面上,好像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尼德·蘭用他那雙犀利的眼睛注視著大海。大海茫茫,浩瀚無垠。加拿大人沒有發現任何新的東西,海面上既沒有船隻,也看不見陸地的影子。西風呼嘯,大風掀起長長的波浪,我們在潛艇上感到了十分明顯的搖晃。

  鸚鵡螺號換過空氣之後,保持在平均深度為15米的水中行駛,以便迅速浮上海面。這種不同往常的航行方式,在一月十九日這一天重複過多次。這時,大副登上了平台,他那句老話在船艙里也能聽見。

  至於尼摩艇長,沒有見到他露面。在潛艇人員中間,我只看見那個冷漠的侍者,他仍像往常一樣,準時、默不作聲地給我送飯。

  兩點時分,我正在客廳里忙著整理自己的筆記。尼摩艇長推門進來。我向他致意,他幾乎察覺不到地還了禮,沒有跟我說話。我又埋頭做自己的事情,心裡正希望他能對昨夜發生的事件做些解釋,可他一聲沒吭。我仔細地打量了他。我覺得他面容疲憊,兩眼發紅,顯然是因為沒有很好睡覺的緣故;他的臉流露出一種深沉的憂傷,一種真正的悲痛。他不停地來回走動,坐下去又站起來,時而拿起一本書又隨手扔在了桌上,看過儀表也不像往常那樣做記錄。看樣子,他是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

  最終,他向我走來,並問我說:

  「阿羅納克斯先生,您是醫生嗎?」

  我真的沒有料到他會提這個問題,以至於我看了他許久,沒做回答。

  「您是醫生嗎?」他再次問道,「您有好幾個同事都學過醫,如格拉蒂奧萊[1]、莫金一堂東和其他人。」

  「的確,」我回答說,「我是多家醫院的大夫和住院醫生。在去博物館工作之前,我曾經行醫多年。」

  「很好,先生。」

  顯然,尼摩艇長很滿意我的回答。但是,由於我不明白他提這個問題的真實意圖,因此我等著他提新的問題,以便相機酌情回答。

  「阿羅納克斯先生,」艇長又問我說,「您願意給我的一名船員治病嗎?」

  「您這兒有病人?」

  「是的。」

  「我這就跟您去。」

  「請吧。」

  我得承認,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船員的病與昨晚發生的事之間有著某種聯繫。昨天夜裡的事至少跟這個病人一樣使我不安。

  尼摩艇長領我來到鸚鵡螺號艉部,把我帶進了位於水手艙隔壁的一間房艙。

  在這間房艙里,一張床上躺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從外表看十分剛毅,一個地道的盎格魯一撒克遜人。

  我俯身看他。這個人不但有病,而且還有傷。他的腦袋纏著血跡斑斑的棉布,靠在兩個枕頭上。我給他解開繃帶。這位傷員用他那雙目光呆滯的大眼睛看著我,但沒有拒絕,也沒有呻吟。

  傷口非常怕人,頭蓋骨已經被鈍器砸碎,腦髓裸露在外,腦質受到了深度擦傷,流出的鮮血已經凝結成血塊,溢出物色如酒渣。他的腦子不但受了震盪,而且還受了挫傷。病人呼吸緩慢,時不時的痙攣使他臉部的肌肉扭曲,典型的腦炎症狀,感覺和動作越來越麻痹。

  我給這位負傷的船員號脈。脈搏時有時無,肢體冰涼,我看他將不久於人世,而且無法救治。包紮好這個不幸的船員之後,我還為他調整了一下他頭上的繃帶,然後轉身問尼摩艇長說:

  「他是怎麼受傷的?」

  「這無關緊要!」艇長支支吾吾地回答說,「鸚鵡螺號的一次碰撞,震斷了一根操縱杆,正好砸在這名船員的頭上。您覺得他的傷勢如何?」

  我遲疑不語。

  「您儘管說,」艇長對我說道,「他聽不懂法語。」

  我最後看了一眼生命垂危的船員,然後回答說:

  「他最多只能活兩個小時。」

  「無法救治了?」

  「毫無辦法!」

  尼摩艇長的手顫抖起來,幾滴淚珠從眼眶裡滾落下來,可我一直以為他生來就不會掉淚。

  我又觀察了一會兒這個奄奄一息的船員,生命正在慢慢地離他而去。在籠罩著電燈光的病榻上,他的臉色顯得越發蒼白。我看見他聰明的腦門上過早地長出了皺紋,這大概就是長期以來他遭受不幸或苦難所留下的印記。我真希望從他兩片嘴唇間吐出的臨終遺言中能意外地發現有關他一生的秘密!

  「阿羅納克斯先生,您可以離開了。」尼摩艇長對我說道。

  我把艇長一人留在了這個生命垂危的傷員的房艙里,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為剛才見到的情形所深深感動。整個白天,我始終因某種不祥的預感而躁動不安。這天夜裡,我睡得不好,幾次從睡夢中驚醒,我仿佛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嘆息,猶如陣陣哀樂。這難道是死者用那種我聽不懂的語言發出的哀求?

  第二天早晨,我登上平台,尼摩艇長比我先到。他一看見我,就朝我走來。

  「教授先生,」他問我說,「今天,您同意做一次海底旅行嗎?」

  「和我的兩個同伴一起去?」我反問道。

  「只要他們願意。」

  「艇長,聽您的。」

  「那就請去換潛水服吧。」

  他隻字未提那個垂死或已死的船員。我來到尼德·蘭和龔賽伊的房艙,向他倆轉達了尼摩艇長的建議。龔賽伊急忙答應。這回,加拿大人也表示樂意跟我們一起去。

  這時是上午八點。八點三十分,我們為這次旅行換好了潛水服,並且佩帶了探照燈和呼吸器。那扇雙重門已經打開。尼摩艇長身後跟著十來個船員。這時,鸚鵡螺號距離海面有十米深,我們的雙腳踏上了這一深度的海底。

  一道平坦的斜坡通往一處高低不平的凹地。這塊凹地大約有15法尋深,完全不同於我上次在太平洋海底散步時見到的凹地。這裡沒有細沙,沒有海底草地,更沒有海底森林。我立即意識到,這就是尼摩艇長那天答應要帶我去的神奇地方。這便是珊瑚王國。

  植形動物門和海雞冠綱包含柳珊瑚目,這一目又分為柳珊瑚、木賊和珊瑚三科。珊瑚屬於最後一科。這種有趣的物質先是被歸入礦物界,然後被歸入植物界,最後又被歸入動物界。古人用它來做藥,今人用它來做首飾。只是到了一六九四年,馬賽人貝索耐爾才最終將它歸入動物界。

  珊瑚是聚集在易碎、石質珊瑚骨上的微小動物群落。這類珊瑚蟲具有獨特的繁殖能力,通過芽生來繁衍後代。它們既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又分享共同的生活。因此,它們實行的是自然社會主義。我了解有關這種奇怪的植形動物的最新研究成果。根據博物學家所進行的非常準確的觀察,這類動物在礦物化的同時,形成樹枝狀的結晶。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能比觀賞大自然在海底種植的石化森林更加饒有趣味。

  我們點亮了倫可夫探照燈,沿著正在形成的珊瑚礁行走。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珊瑚礁總有一天會封住這部分印度洋。路旁長著一些雜亂無章的小珊瑚叢,上面布滿了白光閃爍的星形花。不過,與陸地上的植物正好相反,這類紮根於岩石的珊瑚樹自上而下地生長。

  燈光照射在色彩艷麗的珊瑚樹的樹葉上,生出千般迷人的景象。我仿佛看見圓柱形薄膜細管隨著水波蕩漾。我真想摘幾瓣觸鬚纖細、嬌嫩的新鮮花冠。這些花冠有的剛剛開放,有的則含苞待放。這時,體態輕盈的魚兒迅速划動著雙鰭,猶如飛鳥一般從花旁一掠而過。不過,當我的手悄悄靠近這些有生命的花朵——會動的含羞草時,花叢立即會發出警報,白色的花冠縮進了紅色的花套里,花朵在我眼前消失,珊瑚叢則變成了一團圓形的石丘。

  這次偶然的機會使我有幸親眼目睹這種植形動物的最珍貴品種。這類珊瑚足以同地中海法國、義大利和巴巴利[2]沿海打撈上來的珊瑚媲美。它們中間最美麗的幾個品種因色彩艷麗而在貿易市場上中贏得了「血紅花」、「血紅泡」等富有詩意的美名。這種珊瑚石一公斤可賣到500法郎。而這一帶海域蘊藏著無數珊瑚採集者們的財富。這種珍貴的材料常常與其他珊瑚骨混合在一起,相互滲透,形成一種質地密實的「馬克斯奧塔」珊瑚。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些美麗無比的玫瑰珊瑚標本。

  可是,我們沒走多遠,珊瑚叢越來越稠密,珊瑚枝也變得粗壯起來。再往前走,我們眼前出現了一片真正的海底石林,長長的珊瑚枝婀娜多姿,千姿百態。尼摩艇長走進一條陰暗的長廊,平緩的斜坡把我們引向了一百米深的海底。我們的蛇皮管燈的燈光照射在表面粗糙、凹凸不平的天然拱門和像分支吊燈一樣分布、火花閃爍的穹隅上,不時產生魔幻般的效果。在珊瑚「灌木」叢中,我發現了另外一些奇趣不減的珊瑚蟲,如海虱珊瑚、節叉鳶尾珊瑚,還有幾簇紅色和綠色的珊瑚藻。博物學家們經過長期爭論,最終才把這種外面包裹著一層石灰鹽的珊瑚藻歸入植物界。然而,按照一位思想家的話來說,「生命悄然無聲地從石頭般無知覺的沉睡中甦醒過來,但並沒有脫離其嚴酷的起點,這也許就是問題的實質所在。」

  我們行走了兩個小時,終於來到了距離海面大約300米深的海底,也就是說,珊瑚形成的極限深度。這裡的珊瑚叢不再是形單影隻,孤零零的,也不再是那些不顯眼的低矮灌木,而是無邊無際的「森林」、巨大的礦化植物、參天的石化樹。花彩狀的珊瑚攀緣在珊瑚樹上,將它們連接。這些海洋「藤本植物」色彩繽紛,熠熠生輝。我們在海底無垠的高大樹林底下自由自在地穿行,而我們的雙腳卻踩在由管形珊瑚、腦珊瑚、星形貝、菌貝和石竹珊瑚等織成的、金光閃爍的花彩地毯上。

  多麼美麗的景色!用語言是無法描繪的。要是我們能夠彼此交流各自的感受,該有多好啊!我們為什麼要被禁錮在這頂由玻璃和金屬製成的頭盔里呢?我們為什麼彼此之間不能用語言交流呢?要是我們至少能過上與在水中繁殖的魚類一樣的生活,或者能更加理想,過上兩棲動物一樣的生活,長時間地隨意來往於陸地和海洋之間,那該有多好!

  這時,尼摩艇長已經停下來。我和我的同伴們也停止了行走。我回過頭來,看見船員們都圍在他們頭的身旁,形成一個半圓弧。我仔細一看,發現其中有四人肩上扛著一個長方體的東西。

  我們在一塊寬闊的林間空地的中央,四周被海底森林的高大樹木環抱。我們的探照燈光束照射在這片林間空地上,折射出一種霞光,把投射在地上的陰影拉得特別長。而空地的邊緣昏暗依舊,只有幾縷微光映照在珊瑚石的稜角上泛出丁點閃光。

  尼德·蘭和龔賽伊就在我的身旁,我們都在觀看他們。突然,我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將看到一個奇特的場面。我觀察著海底地面,發現某些地方微微鼓起,外面包裹著一層石灰石沉澱物。它們有規律的分布表明,由人工所為。

  在這片林間空地的中央,一個胡亂堆砌的岩石基座上豎著一個珊瑚石十字架。十字架的橫檔仿佛是用石化血珊瑚製成的。

  尼摩艇長做了個手勢,其中的一個船員向前走去,在離十字架幾英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並從腰帶上取下鐵杴開始挖坑。

  我明白了一切!這一片林間空地原來是一塊墓地,這個坑就是墓穴,那長方體的東西就是夜裡去世的那個船員的屍體!尼摩艇長和他的船員們把死去的同伴都埋葬在這塊與世隔絕的海底公共墓地。

  不!我的心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震撼!從來沒有印象這麼強烈的想法湧入過我的腦海!我真不願見到自己親眼目睹的一切!

  此時,墓穴挖得很慢,驚動了魚群,它們慌忙向四處逃竄。我聽到鐵杴挖掘石灰質地面發出響聲,有時碰到落在海底的火石還濺出了火星。墓坑逐漸變長、變寬,其深度很快也能容納屍體了。

  於是,抬屍船員便走近墓穴。包裹在足絲白布里的屍體被放進了潮濕的墓穴。尼摩艇長雙臂交叉在胸前,所有被死者愛過的朋友都雙膝跪地,做著祈禱……我和我的兩位同伴,我們也按照宗教禮儀向死者默哀。

  墓穴用剛才挖出的碎石塊填平,而且還培上一個微微隆起的墳頭。

  墳墓做好以後,尼摩艇長和他的船員們都站起身來。接著,大家又走近墳墓,屈膝伸臂,作最後的告別……

  葬禮完畢,送葬隊伍就動身回鸚鵡螺號。於是,我們在那森林的拱廊底下、矮樹叢中,沿著珊瑚叢,迎著斜坡一直往上走。

  最後,潛艇的燈光出現在我們眼前,長長的光尾直把我們引到鸚鵡螺號旁。一點,我們回到了潛艇。

  我換好衣服,就匆匆登上平台,走到舷燈旁坐了下來,腦子裡縈繞著許多可怕的念頭。尼摩艇長來到我身旁。我站起來問他說: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那人是夜裡死的?」

  「是的,阿羅納克斯先生。」尼摩艇長答道。

  「現在,他就在那塊珊瑚石墓地里長眠在他的同伴們的身旁?」

  「是的。被所有的人忘卻,我們除外!我們挖好了墳墓,而那些珊瑚蟲將會盡責地把我們的死者永遠封閉在裡面!」

  隨後,這位艇長想用他顫抖的雙手遮掩自己的面孔。但是,他無法控制自己,不禁嗚咽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道:

  「那裡,距離波濤起伏的洋面數百英尺深的地方,就是我們安靜的墓地。」

  「艇長,您那些死去的同伴,起碼可以在那裡安息,免受鯊魚的侵擾。」

  「是的,先生。」尼摩艇長認真說道,「免受鯊魚和人類的侵擾。」

  注釋

  [1]格拉蒂奧萊(1815一1865):法國生理學家。

  [2]巴巴利:中世紀至19世紀初指北非的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和的黎波里塔尼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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