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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明珠會知道,是法染欺瞞了她。

  自然,這不是眼下最要緊的,而今天下第一等著緊事,便是他馬上要去親口告訴她——她並沒有患上血枯症!

  馬蹄疾如風雷,一路來到公主府,梅長生急勒韁繩,不待坐騎立穩便下馬,被鞍角掛下了腰間的金魚袋,他亦不管,撩袍躍上石階。

  抬手待要敲響門環時,這個人卻又遲了遲,想想,連忙踅身走回馬旁,將那枚金紫魚袋取下,端正地系在腰帶上,想想,扽一扽襟袖,將落在發後的兩條額帶垂下的黑纓以指梳櫳在胸前,再想了想,又將素緞披風也拿過來,抖擻開重新披在衣袍外頭,系好領帶。

  至此上下觀顧一圈,再無不足,方快步回到朱門旁叩響大門。

  門開了,出來的還是上回那個告知他公主去了行宮的門房。

  自從公主與駙馬和離以後,這門房每次見到梅大人登門,都要驚上一驚,這回也不例外,兩眼望著梅大人英姿齊整的模樣,納罕:「梅大人?」

  「我有要事告知公主,讓路。」梅長生按捺心跳,說完便入,把門房嚇了一跳,著急地呵腰攔阻:

  「大人,這不合規矩啊……您別為難小的,若是惹了殿下惱火,小的一顆腦袋都不夠賠。我這就往裡通報去,立刻馬上!您且少待片刻,啊。」

  梅長生被他一句話提醒,心想,確不該惹她生氣的,越是這時候,她的規矩他越要守好,九十九拜都完了,不可差這最後一哆嗦。

  便依言駐足,抵牙等著小子進去通傳。

  一去不過片刻功夫,梅長生透過半開的府門,盯見裡頭那面熟悉的影壁牆,看著早晨的浮氣日影在玉璧上緩緩浮漾,度日如年。

  終於人回,請他進府,他又覺得帶路的小廝行得太慢,這府里有哪條路是他認不得的,還用得著引麼!可只能捱著,生風的玄色斗篷拂過青石雕磚,近了一步,又近一步……

  一會兒他是要先鋪墊些話再告知她,還是直接說呢,她聽見了會有多高興,會不會激動得站不穩,會不會喜極而泣,他便可以伸手扶住她,將肩膀遞過去給她靠……

  入內庭,小廝去了,又換成女使引路,女子……女子行得更慢!梅長生牙根子癢唆唆,心腔子悸慄栗,轉過那條花多迷眼的惱人的菊徑,上了那道好像長得不見頭的抄手木廊,終於,他看見了廳門懸掛的竹篾帘子。

  女使道聲「梅大人來了」,素手掀簾請他入廳內,梅長生笑著走入:「殿下……」

  他的步履剎那止住。

  看見廳里的那個人,他的笑容僵成嘴邊的兩道疤,明亮的目光驟然陰沉成無底深淵。

  法染對他一笑。

  「你怎麼在這兒……」

  梅長生嘴唇嚅動,才發現自己根本沒發出聲音。

  「大人如何回京了?」宣明珠在法染對面的檀香座兒里,眼圈還紅著。

  她尚且無法完全消化九叔帶來的消息,此時心裡頭,又是喜極又是惘極,上接不著天,下落不了地,見到梅長生也撐不出往日的疏離了,目光呆呆地瞧著他,清弱柔軟。

  九叔早起登門,方才告訴她,自己無病,是太醫當日誤診。

  怕她不信,特意帶來寺里的高僧與太醫署兩位醫正,輪番為她診脈,都確定了誤診之說。

  「先前在護國寺為你號脈時,我便有疑慮,只是當時不能確定,不敢令你空歡喜,故爾換了副藥以觀後效。如今不會再有錯,我的話,還不信麼?好姑娘,哭一哭也好……」

  後頭九叔又說了什麼,宣明珠已然聽不清了,從她眼裡流出的淚塞堵了她的七竅五感,只有劫後逢生的喜悅是真實的。

  她當然信九叔,她簡直說不出對他有多麼感激,將這樣個天大的好消息帶到自己面前。

  就在昨日,她還在小芝姐姐跟前託了孤。

  寶鴉衣食無憂,不缺人照顧,但她就是怕她走後,她的心肝寶貝傷心受委屈。金奴玉婢再多,錦繡華饌再盛,若不能讓寶鴉快活,心無憂鶩地長大,一切又有何意義。

  宣明珠她害怕。

  過去半年裡,她每日心懷寬暢地享受生活不假,她潛在內心深處的恐懼也不假,這些難以言表的苦,她找不到一個人來說。

  同樣不為人知的,是那些漫長黑暗到讓她聯想到棺槨的夜,是那些酒醉昏沉後馥靡到讓她以為是避腐丸的香……

  有時候她做夢,夢回那顆伐倒的桃樹下,蹲身抱住自己,期待著有人像小時候一樣喊她一聲醋醋,可是總也等不到。

  那麼簡單的兩個字,總也等不到。

  現在,終於有個人穿透黑暗來找到她,篤定地告訴她這確實只是一場噩夢,牽住她的手,呼喚她醒來,讓她睜開眼看看她自以為變成廢墟的生命之上開出了繁花似錦——

  她怎能不喜,怎能不悲,怎能不感激涕零。

  梅長生自進門起,便沒有說話,法染體貼地打破廳中沉默,曼音清妙道:「梅大人此來正好,恰有件隨喜事道予你聽,鎮國的病,實為誤診——梅大人聽了可覺歡喜?」

  梅長生電一樣的目光射向他。

  陡然明白,那張被他揉散在風裡的紙真真切切成了一張廢紙。

  法染自抄了後路。

  他如今成了為公主費心診病的好皇叔,自己若拿楊宅失火一案說事,他可反誣他存心嫁禍。因為,那個代表法染罪證的秘密,被他主動告訴了宣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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