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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國大長公主。」

  當冰冷的鋼刃刺入梅長生胸口,他唇齒輕念,仿佛以此便能減輕痛楚,無聲低囈,「她應當會喜歡的……」

  才是剛剛開始,姜瑾已經汗流浹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還厲害,只有兩隻手穩如磐石。

  他不能不穩,在心頭取血,是比利斧削灰還要謹慎萬倍的精細活。心尖偏上半寸,這分寸如何掌握?誰能確保萬無一失?稍微偏轉刺破心房,便是萬事休矣。

  他一手緊貼在公子心臟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緩推長針,沒進二指長,傷口猶太淺,血流連針的內肚都沒盈滿,更別說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長生眉頭蹙動,綿吐氣息,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姜瑾咬牙又扎進幾分,忽聽公子喉喉嚨悶溢出一聲低呻,單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問,「公子你如何?」

  梅長生的五爪深深摳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來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絞,是一點尖細而綿長的冰,一絲一縷向外牽扯著你周身百骸最精華處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傷。

  他卻道:「再,深一些……」

  一張原本冷雋的臉慘白得失了顏色,他孱孱抬頭,猶不忘笑一笑,溫潤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別怕。」

  銀針這頭的血珠已經可見了,卻就是在針口墜墜的不落下來。再深——銀針已沒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難保證不會傷到心肺,即使僥倖取得了心尖血,也恐傷及脈絡,自此折損了一身元氣。

  姜瑾雙目猩紅,是誰說的十指連心,那針戳指頭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領教過。

  那道月牙疤是怎麼來的,旁人不知,他卻一清二楚。

  這件事,公子讓他瞞到死都不許說。

  當年傷與今日傷,皆是為了長公主,長公主皆不知情。

  一縷額角滑下的汗水蟄進姜瑾眼裡,他憶起五年前那個雨夜,陡然決定不能繼續進行下去了。

  ——他當然無比希望長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這一刻,他面對一個獨自承受著錐心之痛卻不喊一聲疼的人,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間,梅長生輕嘆一聲,抬手捏著他的腕子送進心口。

  「公子你瘋了!」

  滾燙的血線筆直呲出,驚心動魄地濺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過驚魂,抖著手拿碗盞來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氣,在屋中瀰漫開來。

  梅長生在那一瞬剎的潰決中,雙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錐疼下難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門的一縷鬢絲隨著鼻噏不停地拂動。

  他疼得幾乎要撐不住,卻清晰地感覺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針尖,正緊緊挨著他的心膜,像一個無情的兇徒持刀威脅著他,讓他一動不敢動。

  一動,極可能死。

  這世上還有他的牽念,他萬不能死。

  梅長生狠狠地哼出一聲,雙手打著擺子,將整個後背貼合在圈椅中撐住自己。

  「公子你怎樣,可碰到了心脈?你千萬別動,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著那兔毫盞接在針口處,一點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費,口中緊張地叮嚀確認著。

  梅長生耳中惺惺嗡響,窗外的萬千鳴蟬仿佛都在此刻鑽進了耳窩,吵得他什麼也聽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陣刺痛,梅長生睜開濡黑的鴉睫,勉強辨出姜瑾的話音,點點頭,皺目緩了良久,終於擠出一點嘶啞的聲音,「無礙。」

  接著他聽到一聲帶著哭腔的詢問,「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濕的睫毛顫了顫。

  何為疼。

  明珠為他生女時,是如何一種疼?

  她一口血吐出來昏倒時,又是如何一種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為,並非在抵償她曾經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贖清自己的過錯,若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貶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過去的傷痕,是他無法用承受同等傷害的方式便可彌補的,宣明珠不需要他這種自以為是的深情。

  不是彌補,不是愧疚,他只不過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她雖棄他如敝履,他卻依舊覺得保護妻子是他的所應為,不能舍她於毫釐。

  梅長生在滴血聲中閉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錢,八八六十四錢,是一段漫長的時間。

  待一盌心頭血終於積滿,姜瑾連忙將銀針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針身,他再次意識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瘋,才敢下那樣的狠手。

  讓他更絕望的是,這樣的酷刑,公子還要遭受兩次。

  「去煎藥吧……」梅鶴庭眉間的痛色漸漸平復下來,用手緊摁著塗了金瘡藥的紗布在左胸傷口處,徐徐喝下一碗參湯。

  「按周太醫的方子,你親自守著。」

  「待藥煎好,去行宮請言世子來。」

  「亦不必避人,便說有些上京事宜我需問他詳談。」

  聲調微弱卻有條不紊地吩咐之後,他晃身而起,向榻邊去,「我,去歇會,人來了叫我。」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將要離枝的枯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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