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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下的長睫遮住他眼,「有乾淨的長衫沒有?」

  張浹年的腿傷才養好不久,看見前任家主,小腿肚子又下意識轉筋,呆了好半晌,不敢相信這句話竟是對他說的,慌亂點頭:

  「哦哦有,不、小人不敢,主公、不是,大人您身份貴重……」

  「父親穿我的罷!」

  梅豫急得直想踹人,就算父親眼下身份尷尬,畢竟是朝廷命官,豈可折節穿優伶之服。

  梅鶴庭沒應,在炸毛的少年肩頭按了一下,走到張浹年身邊,又多看幾眼他手中的蓮燈。

  張浹年簡直受寵若驚,顛顛地尋出一件縞羽地圓領襴衫交給梅大人。

  梅鶴庭沉默地穿戴整潔,復回鳴皋苑。

  「大人!」張浹年看著那道一絲煙火氣也無的背影,眼珠轉了轉,鬼使神差道:「那日,那日小人與殿下在屋中只是說話,不敢逾矩。」

  「晉明二十九年,」男人停步未回頭,「你被族叔算計落入牙行手中,為逃走,將牙郎林三推到井中——可想知道,那人是生是死?」

  張浹年手腳冰冷。

  大理寺掘人過往的手段,從不令人失望。

  梅鶴庭重新抬步,低沉的嗓音如一隻扼喉的手,「想活命就安分守己。」

  張浹年的呼吸一瞬緊窒,醒悟過來,方才他以為的這位大人意氣消磨、通身失去了鋼火性,只是錯覺。

  【二更】

  鳴皋苑這邊剛好才用完早膳,寶鴉拿帕子矜持地掖掖嘴角,安靜沒兩息,又鬧著中午想吃蓮蓬小葉湯。

  宣明珠自然無有不應,寶鴉約定好了和娘親同用午膳,這才心滿意足地出來。

  「阿爹。」

  她看見梅鶴庭,小小的身影跑過去,像昨夜那樣乖巧地抱了抱他,攏嘴小聲道:「阿娘令您進去呢。」

  梅鶴庭目光漾開。

  明珠對他的行止所料分毫不差,知道他得知此事後,不惜如何也要見上她一面。

  反觀自己對她的了解,能有幾分?

  摸著女兒的腦瓜,梅鶴庭想擠出一點溫和的神色,嘴角卻沉重如灌鉛。

  長公主身邊伺候的婢子們見了前駙馬這麼個消沉模樣,皆在心裡嘆息:果真這男人意氣風不風發,全看後宅安不安寧。遙想從前長公主一心為他時,姑爺雖也寡言少語的,從內向外透出的風度精神卻是人人可見,誰讓他不知珍惜呢,如今倒似寶玉掉進了灰堆里,一點光彩都沒了。

  又能怨得誰。

  心中嘀咕,帘子得照打,梅鶴庭入門走到屏風處,裡頭傳出一聲,「站著吧。」

  梅鶴庭腳步微錯,玉屏風上影綽綽地勾勒出一道婉約的身影。

  隔著雲母玉片,哪怕已經離得這麼近,還是見不到那張夢裡奢求的容顏。

  他沒有違背她,聽言立在原地。放輕聲音低問:「身上覺著怎樣,可服了藥不曾?」

  額覆一條繡鵲妝花眉勒,倚在湘妃榻軟靠的宣明珠沒立即睬他,手裡翻著一本黃曆。過了好一會子,才慵聲道:「梅氏子。」

  梅鶴庭聽見這道聲音,一下子便憶起昨日她在自己眼前昏去,無論如何也呼喚不醒的場景,瞬間猶如堤壩破防,眼底滲滿猩紅。

  他道:「是我罪該萬死。」

  她身患絕症,他今日始知,是罪該萬死。

  他也曾疑心,到太醫署查過脈案,見無事便也撂下不去深究,是罪該萬死。

  破案查疑本是他的份內事,卻對枕邊人的細微變化留意不見,枉為人夫,是罪該萬死。

  欺得結髮妻子遇事不能對他傾訴,只能獨自承擔,是罪該萬死。

  他有萬罪,縱萬死,解不了她心憂。

  指甲掐入掌心,他像溺水之人緊抓最後一根稻草,緊凝著那面屏風,向她保證:

  「明珠莫怕,我定會尋出良藥,不會讓你出事的,絕不會……」

  如果換作初八那日,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宣明珠心想,自己也許真的會從懼死的恐怖中得到些勇氣吧。

  然許多事經不起推敲。

  現在的她早已不需要了。

  從水晶碟中叉了顆石榴籽噙在口中,她被酸中泛甜的小小果粒取悅,隨雲髻邊的隨步釵受用輕晃。

  一旁的泓兒便道:「『你』是誰,『我』又是誰?大人仔細!殿下芳名豈是外臣可以直呼的。」

  外臣。

  梅鶴庭捏掌,痛苦地齧住牙關。

  宣明珠漫不經心地接口,「而且梅卿言重了,我生病,又與你什麼相干。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什麼萬死不死的,沒的將本宮這地界弄得血腥了。」

  她將彼此界線分劃得絲毫不爽,「按理,外臣覲見本宮不是這個規矩,看在卿家為國操勞的份上,這些小節不計較也罷。昨日你在本宮面前放肆了,不過聽嬤嬤說,後來又為本宮侍藥盡了一份心,功過相抵也罷了。」

  話鋒一轉,「只是這長公主府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日後再犯糊塗,本宮便不能容。若想見寶鴉,行,我不是那等不顧父女天倫的小心眼,大可以帶她去你的新宅里玩,不過需提前遞帖請示,寶鴉身邊不可離人,也不可留宿。」

  「哦,還有,司天台的事,聽聞你上疏駁斥了本宮,這就很好。與皇帝一條心是為人臣子的本分。餘下的都撂開手吧,時刻記著你的職責,你的志向,你恩師白老先生的教誨,方不愧為天子門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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