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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來不好當真將堂堂四品少卿擠兌到茅廁去,二則整晚在這裡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鶴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宣明珠耳中。

  煙羅帳內的四方小天地,此時穿著寢衣的長公主正微揚頷尖,享受地往面頸上推抹香膏。

  這是宮裡傳出的方兒,細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駐顏潤膚。

  泓兒算算時辰,這會兒懷寧縣主該癱在地上了,她問殿下對那人後頭的發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嗎?」

  「哪能呢。」宣明珠閉眼輕笑一聲,「十個她加起來也沒那資格,我還嫌她髒了父皇皇兄的眼呢。」

  正說到這時,關於梅氏闖苑的話稟了進來,泓兒站在腳踏旁聽見,輕捺唇角,早幹嘛去了?

  宣明珠聽後只是有些稀奇,「呀,他也會使苦肉計了。」

  說罷她輕輕打個呵欠,慵然如畫的身段臥上衾枕,「熄燈吧。」

  *

  與鳴皋苑正殿相隔的兩道院牆後頭,那一排圍廊連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間雖多,卻久無人氣,常年陰冷冷的空置著。

  一道沉鬱的身影隨意走到一間屋前,推開門,沒等落足,先被嗆得一頓咳。

  這裡不知有多久沒收拾過,陳積的灰塵經夜風一吹,盡數往鼻孔里鑽。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見埃塵浮空的景象,但單憑著想像,梅鶴庭身上的肉皮便一個勁兒發緊。

  他可以面不改色給死人檢屍,尋常時卻受不了一星半點的髒污塵垢。

  他人用物,斷然不碰,浮絮沾身,也要拂開。

  然而目下際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過心頭磋磨之萬一,眼前這間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燈籠照過處,雜物堆積滿地,分不清什麼是什麼。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捲起的苑席舊綢,又會激起一片濁塵。

  梅鶴庭閉氣到眼前金星打轉兒,才終於在角落辟出一塊相對乾淨的地面。

  在這裡想找到一張榻,一床被臥是不可能了,縱使有,他也不會用。無聲將燈籠插在欞框間隙處,枯立一時,脫下外袍墊在地上,只穿一件單薄的深衣盤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動彈出界,真應了昔日立,天地廣,今日立,錐也無。

  心卻肆虐無極,一下下剮著鈍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圍一靜下來,許多平常想不起來的事一窩蜂出動,他後知後覺,已經很久沒人稱他一聲駙馬了。

  梅鶴庭回憶頗久以前宣明珠對著他花樣迭出的稱昵:長生、梅郎、鶴仙兒、小相公……

  「別這麼叫。」

  她的嗓兒是糖蜜做的,充滿柔情的狎褻,他常常聽得耳熱心跳,不得不一次次糾正這位殿下愛起花名的毛病。

  那時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可一味沉淪於溫柔鄉中。

  他每每壓抑著,掩藏著,只等她主動攀纏,再矜持地去俯就她。

  仿佛如此,便可證明困在他心田深處的腌臢念頭不存在。

  聖人節慾,他非聖人,他的節慾也不是為了修身。

  是抑魔。

  只有他知自己的欲有多深。

  為此,竟任憑大晉朝尊貴無儔的女子,為他主動。

  寂靜中「啪」的一聲,是皮肉挨上皮肉的脆響。

  窗隙間的燈籠把被震落。

  燈火墜地的瞬間歘然熄滅,惹起一片灰塵,梅鶴庭再次撕心裂肺地痛咳起來。

  待咳聲逐漸平息了,以前不曾深省的事,冰一程火一程,排著隊在他心坎上打趔趄。

  約摸半個時辰過去,打坐的人影改為跽坐。

  又過半個時辰,人影不由晃動了一下,磨蹭著伸直發麻的雙腿,再屈起,抱著無處安放的長腿在臂彎間,下巴擔在膝蓋,埋下臉。

  在從未遭過的窘境下,從未感受過的委屈也從心上的窟窿眼兒汩汩冒出,明目張胆占山為王。

  那一種滋味,比醯還酸,比黃連還苦,在體內流竄逡巡不去。

  那些無他陪伴的孤衾冷夜,她的心情是否便是如此?

  梅鶴庭手掌緊緊抵在左胸,強撐著最後一分體面,給自己出謀劃策般在心中默叨:

  「梅某為男子,須有擔當。聖人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路子又有雲,天下夫唯獄者,乃眾生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夫妻間不同於治獄,我與殿下並未到論生論死的地步,某自知混帳,做下的事已成事實,傷她的心不能彌縫,亦當盡力去挽回補償,百倍千倍,亦不容辭,方是為人夫、為人父的道理。斷不可稀里糊塗放手,釀成大憾事。不錯,不錯,便應如此……」

  原打算枯坐一宿的大理少卿,在走馬燈般的思緒中抱膝迷了過去。

  不知時過幾許,面前突然灑下一片光亮,梅鶴庭迷濛地睜開眼。

  他發現自己不在黑暗髒亂的倒座房裡,而是鳴皋苑一間乾淨明亮的暖閣內。

  西窗下的髹金螺鈿湘妃榻上,宣明珠穿著蘇梅紫莖地家常襦裙,欹枕而坐。

  透窗的明光將她柔婉的臉龐映成半透明,玉雪生香。

  她恬淡地引線繡著一頂虎頭帽,與旁邊的崔嬤嬤閒話家常。

  「倒情願這一胎是女孩兒罷,我好精心的打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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