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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懶歪歪靠在迎門的彩漆樑柱上,讓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來人。

  梅鶴庭平靜上前,「坊禁了,我來接公主回家。」

  言淮揚手將酒罈子拋過去。

  五斤裝的罈子,梅鶴庭接在懷裡,不明所以。

  「知道你們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們京都紈絝,小爺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各自玩兒各自的,誰也礙不著誰。——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成章,倒唬了我一跳。」

  「未應儘是霜雪姿,欲開時,未開時。醉里謗花花莫恨,渾冷淡,有誰知。」*

  言淮負手努努下巴,語氣平淡到極處,便顯出邪肆:「不是想見人嗎,喝。」

  梅鶴庭聽見那半闕詞,噤默半晌,抬手拍開泥封,仰頭對著壇沿兒當街飲起酒來。

  洛陽少見的烈酒,宛如燒紅的刀子,一口一刮喉,落腹灼肝腸。

  並非要爭這口無聊的意氣,是他要說明,無論他夫妻之間如何,都是他與宣明珠關起門來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

  所以無論對方給他什麼刁難,他都接下。

  不等喝到一半,梅鶴庭的前襟便濕透,酒水順著他滾動的喉結一線流下,沒入襟領,又透出錦衣。

  言淮就那麼津津有味地看著。

  突然梅鶴庭一口嗆住,彎腰猛咳起來。

  文人有擅飲酒者,他屬於不好酒的那類,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還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擋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來只怕也抵不過這一壇多。

  何況是烈酒。

  耳邊響起一聲嗤笑,梅鶴庭神情陰翳,用袖頭抹了下頷,繼續舉壇莽飲。

  不乏有夜半尋歡的男子好奇望著這一幕,在旁竊竊私語。有說是兄弟反目的,有說是情敵爭風的,倒比聽伶人唱曲兒還津津有味些。

  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鶴庭頭暈如斗,喉嚨早已經沒有感覺了。

  他身子不由晃了兩晃,捏眉闔目,嗓音說不出的嘶啞難聽:「讓路。」

  言淮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瞧著他。

  「阿姐為你改變了很多,你連喝酒都沒為她學會。」

  一句話,把梅鶴庭的腳步釘在原地。

  胃中灼熱的酒海連成燎原之勢,一下接一下衝擊他的神思,須臾想起許多事。

  他在家少有飲酒時,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飲,於是他便忘了,當年赴春闈初入洛陽城,曾有快馬自身畔馳騁而過,掠起一片麝影香風。

  白衫書生皺眉借酒招躲避揚塵,那當壚的酒家卻高聲問:殿下可賞光飲一斗農家渾酒否?

  當時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張揚,連巷陌百姓都知曉,喝酒須以斗量?

  梅鶴庭竭力撐著最後一分清明,抬頭望向樂坊二樓。

  那扇菱窗依稀燈光熒熒,人影俯仰交疊,似極歡樂。

  他不知宣明珠曉不曉得他在這裡,或許知道的,卻不在意。

  那扇光影通明的窗,離他那麼遠。

  *

  宣明珠在翠微宮醒來是次日辰時的事了。

  日上三竿,透過紗帷的明光刺得眼睛疼,雙額太陽穴疼,嗓子眼亦干疼干疼的。

  她揉著太陽穴回想一番,竟憶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來的,輕嘆一聲。

  嬤嬤怕是又要生氣了。

  「泓兒。」嘶啞的聲音出口,宣明珠自己先驚了一下。

  隨著喚聲,階下響起環佩清音,身著一水彩雲方空紗衣的宮娥魚貫入內,錦底軟舄踩在地衣上,闃無聲響,手中各捧琉璃盞、金玉盤,分左右整齊侍立。

  但見清茶香片,藻粉巾帨,項圈瓔絛,玉珥珠釵,一遞遞齊眉奉於長公主面前。

  泓兒上去鉤起簾帳,明皛的光縷穿過侍女柔曲如緞的腰背,正落在宣明珠濃密曲翹的睫梢,瀲瀲浮金光。

  她要了盞柰花蜜茶解救嗓子,潤過喉,向外間左右看看,悄聲問:「崔嬤嬤呢?」

  泓兒見殿下這副心虛模樣,與小小姐做錯事後的神韻如出一轍,忍住笑道:「殿下昨晚臨宮門下鑰才回,醉得很不輕,嬤嬤一直照料殿下,直到寅末才去抱廈補眠。」

  宣明珠無奈點了點眉心小痣,日前她才與嬤嬤保證過,再也不喝到爛醉,結果一見小淮兒回來,又忘乎所以。

  眼下這副身板子,往後真不能再豪飲了。要命的。

  草草洗漱過,她揮退眾婢,問自己昨夜是如何回來的。

  「啟稟殿下,」松苔一直侯在殿外,聽問現身回稟:「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來的,一直送到殿門外,囑咐許多話方才離去。」

  她多補充了一句:「還有梅郎君,屬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時,便見他站在牌樓底下,一身酒氣,還有一股子……怪味兒,仿佛吐過。見到言世子扶殿下出樂坊,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卻也未多言語,一路默默跟隨公主的車輦回宮。

  「只不過他沒有交魚腰符,在內宮門被禁衛攔下了。屬下走入夾道轉頭看,借著月色,隱約見那人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松苔盡職盡責,諸事回稟得巨細靡遺,宣明珠聽了不但眼前有畫面,而且似乎還有那味兒了。

  她蹙著鼻尖合計,梅鶴庭撞見恣白,眼神不善是有的,嘔吐之事多半不真。

  以他的愛潔之癖,若真吐酒,只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換身乾淨衣服,哪裡有耐心送她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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