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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從沒見過舉止典雅的母后兩手沾泥卻開懷暢笑的模樣,活像一個小孩子。

  那時母親說,待我的小昭樂選了駙馬,便帶著新郎子來呀,親手起出這兩壇女兒紅,合卺交杯。

  成親後,梅鶴庭陪她在這裡住過一回,她本想讓他幫自己將酒起出,二人共飲。

  可對方嫌棄掘土有辱斯文,最終這酒沒有喝成。

  那時候,她只顧著哄冷臉的小郎君笑一笑,沒有想過,母后在九幽之下喝不到自己成親的喜酒,會有多傷心。

  此酒若再不得見天日,以後恐是喝不著了。

  崔嬤嬤過來的時候,月上中天,宣明珠已然濯淨纖指,側臥在池邊一人長的大青石上,一壇酹先人,另一壇就著花香明月,自個獨飲。

  對影成三人。

  「殿下,小小姐在府里無事,很乖巧。」

  似乎怕驚到水畔邊有如芙蓉洛神的清影,崔嬤嬤輕聲回覆:「殿下休夫之事,這會兒前朝皇宮已見了風聲,是成玉公主在背後散播的。」

  宣明珠嗯一聲,輕輕牽扯唇角,「無妨,我就是故意的。」

  餌撒出去了,才能驚動魚群。她便是要借成玉之口,好看清內閣那些人對她、對她手裡的兵權、對梅鶴庭懷些什麼心思。

  唇齒間吐出的聲音旎著酒香,宣明珠低靡地笑笑,梨白杏蕊堆了她襟袖滿懷,如月宮玉屑點綴了那襲幽若蘭芷的芳影。

  眉間一粒熒熒紅痣,愈發灼魂懾魄。

  她有些醉了,撐腮與奶姆說起往事,「當年我求父皇不要斫去母后的桃樹,天命之說不可盡信,可父皇深信司天台『妖木妨主』的奏章,執意下旨伐樹……嬤嬤可知,我那時,最怕的不是母后病逝啊,只怕她在死前得知,她最珍愛的桃花沒了。」

  那日她午憩在母后宮殿的偏閣,他們以為她睡著了,她聽見母后輕聲問父皇,當年他想迎娶的,究竟是她還是她的妹妹。

  父皇回答——

  「朕憐爾雅紅顏早夭,皇后之位與其別人坐,不如由何氏女入主。爾佩,朕不願瞞你。」

  他不願自己良心不安,便對著將死的髮妻說出最殘忍的真相。

  是從那一刻開始,一屏之隔,埋頭在枕上裝睡,卻如何都止不住眼淚的宣明珠,不知該如何面對最為寵溺自己的父皇。

  她在深宮中長大,撞破的幽秘陰私事,又何止這一樁。

  正因見慣帝王家的負心薄情,當初才會對梅鶴庭一見傾心吧。那般乾乾淨淨的少年郎,像獨曳在天山巔頂的一枝雪蓮,性子清粹且寡淡,料想這樣的人,應不會在□□上三心二意,令自己步上母后的後塵。

  果然,她料得准,七年來他潔身自好,身邊並無旁的女子。

  只不過是沒愛過旁人,也沒真正愛上過她。

  父皇對母后,駙馬對自己,殊途同歸。

  「殿下,夜深了,水邊石上涼,同嬤嬤回去好麼?」崔嬤嬤瞧得心焦,生怕殿下一個醉迷落下水去,又不敢十分硬勸。

  方才泓兒請她快過來勸勸公主時,便一臉的憂心忡忡。殿下白日裡說出那番話,看似漫不經心,可七年的感情與經營,不是一口氣,吹一吹便能散個乾淨。

  殿下又一口一個先太皇太后,可見真傷了心肺。

  「殿下,您的身子經不起大悲大傷,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求您多保重著自己些。」

  「嬤嬤,我並沒傷心呀。」宣明珠聽到寶鴉便露出微笑,迷離的餳目清醒幾分,她當然該為寶鴉好好活著,能多賺得一日,多陪她一日也是好的。

  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滿袖花瓣如雨飄灑在水面上,漾漾浮蕩不知東西。

  撐臂想要站起,池塘對岸晦暗的夜色不期然撞入眼中,那片沉寂無邊的黑,喚起她孤身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像。

  她突然覺得寒冷。

  宣明珠撈起見底的酒罈灌了一口,灼烈的舊年酒順著喉管一線而下,才覺得暖些。

  「對了,避腐丸。」她想起了一直忽略的一件事,拿手背揉揉眼,孩童式的噥噥:「嬤嬤,多備些避腐丸好不好?我怕丑,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見母后,母后會傷心的。」

  崔嬤嬤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點頭,「殿下說如何便如何,殿下快下來,奴婢求您了,那青石子上滑!」

  池塘對岸的昏暗夜色中,一道人影蕭瑟而立。

  隔水看見那道搖搖墜墜的身影,他的心頃刻揪緊。

  「速速讓開,長公主有何閃失,你可擔待得起?」

  雪堂不為所動,聲音刻板道:「園中自有暗衛保護殿下安全,沒有梅駙馬,殿下也快快活活長到了二十歲。駙馬請回吧。」

  梅鶴庭蜷掌在身側,白日裡宣明珠閉門不見他,他悶頭無緒,只得先回大理寺交接完手頭公事,再急忙趕回來。

  不想卻被阻在這處,磨舌了許久,親衛就是不肯讓他靠近瓊影園半步。

  他聽不見對岸在說什麼,可是他看見宣明珠臨池顧影,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

  形單影隻,水月寂寥,哀莫大於無聲。

  他從未見她如此過。

  她在他心中的印象,素來如溫暖向陽的花木,冬日可愛的風骨,哪怕世上的燈火星光都幻滅,只要她看向他,那片明亮的目光便永不會息偃。

  然而此刻,盈盈一水間,那抹孱弱不勝衣的白,好似一個目光追尋不及,便會化影遁入水中,從此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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