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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天子似氣得狠了,詔中用了「驕僭」二字,下旨罰俸一年,並取締長公主出行儀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黃福全又代皇帝傳了一句話:

  「陛下還說,宮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還剩點良心,有勞大駕撥冗去探望一番。」

  鍾毓宮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親姨母,也是當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當聽不出口諭里的陰陽怪氣,頷首領命,送走天使後預備入宮。

  「殿下,」澄兒小心問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儀制,那……備什麼車?」

  「就油碧車吧。」

  宣明珠並無氣急敗壞,相反的,氣色被雙眉間的紅痣一襯,粉潤而綽約。她唇邊露出玩味的笑意,「給他點面子。」

  等梅鶴庭得知天子發怒的消息趕回府時,宣明珠已然離府進宮。

  梅鶴庭站在空蕩蕩的寢殿,空氣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淺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裡宣明珠說的那句話,讓人疑心是個夢,從來不曾真實出現過。

  梅鶴庭至今懷疑那天是他聽岔了。

  現實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種疏離的眼光看他,更不會荒唐地說出「兩清」二字。

  是她當年執意要他娶她,是她這些年費盡心機拴綁他,都過了這些年,如何兩清?

  可內心的不安騙得了別人,騙不過自己。

  宣明珠確實有哪裡和從前不一樣了。

  梅鶴庭迷惑地皺起眉心,默然片刻,轉身去廄中扯了匹快馬,馳向皇城。

  *

  一輛無制無徽的油碧小車,駛過宮門雙鳳闕。

  素手掀開青帷,宣明珠望向巍峨肅沉的宮牆,恍覺歲月悠悠。

  那年上巳時節,桃花開滿京城,妙齡少女腰掛金錯刀,鬢簪花,衣蟒袍,揮鞭打馬過御道的光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入宮,已是三個月前,為出席上元節的宮宴。

  宮宴上皇帝與眾位親王大臣觥籌款洽,唯獨沒有敬她這位名義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裡,無人敢置一詞。

  當今天子與昭樂長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麼秘密。

  當年晉明帝彌留之際,四子榮親王宣燾聯合青州藩鎮,妄圖與宣明珠的胞兄宣烈——亦即當時的太子爭奪皇位,卻棋差一招被太子反制。

  後來宣烈登基,昭樂長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她不為新帝這個嫡親兄長清算餘孽,反而為那異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

  她幾近不講理地力保下宣燾的命,只褫除了榮親王的封號,這些年一直幽禁於隆安寺中。

  再之後,先帝登基兩年便病逝,其長子宣長賜繼位。當今天子對舊事心存芥蒂,不晉升長公主為大長公主,不稱其為姑母,長公主無事也從不踏進宮門半步,姑侄離心。

  宣明珠沒有先去鍾毓宮,來到了西內太極宮兩儀殿的側殿,這是皇帝下朝後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著銀甲衛,但見一身大紅宮裝的長公主殿下,攜四婢雍容行來,背脊明顯發僵。

  ——不管天子是什麼態度,他們可是兩方都得罪不起,一時間傳報也不是,阻攔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宮來向陛下請罪,爾等儘管去通報便是。陛下若無暇,本宮也不會賴在這裡。」

  內侍應諾而去,不一時趨身返回,皇帝請長公主入殿。

  宣明珠泰然拾階而上,鳳髻上的八寶珠釵映著灼曜日光,流蘇碎金。如紅蓮綻放般逶迤在龍墀的錦繡裙裾,為穆穆宮廷增添了一筆濃重的亮色。

  聽老一輩的內侍說,晉明皇帝在位時,情溺獨寵昭樂殿下,常賜赤金妝服與汗血寶馬,禁中外廷無處不可行。

  當時這位天之驕女氣態之驕昂、顏色之盛美,後宮無人能出其右。

  彼時宮中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倘若你在庭苑間走著走著,忽見一片紅影掠過,那不是御花園牡丹盛開,也不是天邊霞雲耀眼,而是昭樂殿下又騎馬出來溜彎了!

  後來長公主出降梅氏,宮中再無一位紅妝胡服的公主敢馬蹄踏龍壁。

  沒兩年晉明帝山陵崩,這百年如一日的肅穆殿宇,又變回了原本的悶沉樣子。

  側殿裡伺候的小太監,只覺皇帝陛下在聽聞長公主求見後,神情明顯地沉鬱下去。眾人屏息惴惴,被皇帝揮手屏退。

  黃梨案外的寶蟾泥金鼎中燃著龍涎,宣明珠入殿,站定,淺淺福身示了一禮。

  起身才欲開口,年輕天子已經快行幾步,執晚輩禮開口喊人:「皇姑姑,您可來了!」

  宣明珠鳳目流轉,要笑不笑瞧著未及弱冠的宣長賜。

  「生辰宴太過奢華,嗯?罰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輅車,嗯?陛下長本事了。」

  「朕不敢。」皇帝滿臉委屈,頃刻間已不是那個沉穩決斷的威儀天子。

  「是姑母教導做戲要做全套,怕惹內閣老臣懷疑的,侄兒下諭時心疼得緊……」

  宣明珠還想再打趣幾句,抬眼見皇帝眼圈都紅了,作色喝道:「一國之君,優柔哭啼作此婦人狀,成何體統!」

  皇帝吸了吸鼻子,眼睛更紅了,「皇姑姑的病……侄兒一早聽迎宵說了,心急如焚,只恨無法一見皇姑姑略敘溫寒。您放心,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窮九州之方,必定治好皇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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