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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刻提斯》是一幅自畫像,畫的是謀殺案發生後,在自家畫室進行創作的艾麗西亞。她全身赤裸,手持畫筆,站在畫架與畫布前。她的身體展現得淋漓盡致:紅色秀髮披散在瘦骨嶙峋的肩頭,通透的皮膚下,藍色的靜脈血管依稀可見,兩隻手腕上有新的傷痕。她用手指捏著畫筆,筆尖上的紅色顏料——抑或是鮮血?——似乎正欲滴落。她把自己定格在繪畫過程中——不過畫布上還是一片空白,就像她的面部表情一樣。她轉過頭,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們。她的嘴唇張開,似乎有話要說,但卻啞然無聲。

  在倫敦索霍,有一家代理艾麗西亞作品的小畫廊。在庭審期間,它的經理讓-費利克斯·馬丁做出一個頗有爭議的決定:展示艾麗西亞的作品《阿爾刻提斯》。此舉引發熱議,許多人認為這是刻意炒作,也有些人認為這太令人恐怖。在艾麗西亞因殺夫遭軟禁期間,這家老牌畫廊的入口處第一次排起了長龍。

  我與其他繪畫愛好者一起,在外面排隊等候。畫廊隔壁是一家霓虹燈閃爍的妓院。我們魚貫步入畫廊,剛進門就身不由己地被簇擁著朝那幅畫移動,就像興奮的人群在露天遊樂場的鬼屋中一樣推搡著前行。終於,我發現自己來到了隊伍的前頭——終於與《阿爾刻提斯》來了個直接面對面。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幅畫,注視著艾麗西亞的面部表情,想研判她的眼神,想解讀這眼神背後的深意——但是我發現自己實在無能為力。艾麗西亞的眼睛看著我——虛無縹緲——讓人無法參透,更無法解讀。從她的表情上,我看不出她想傳達的是無辜還是內疚。

  其他人認為這其實不難解讀。

  「徹頭徹尾的邪魔。」我身後有位女士小聲說。

  「難道不是嗎?」她的同伴隨聲附和,「冷血的臭婊子。」

  有失公允,我暗自思忖——艾麗西亞的罪行尚待證實,這樣的結論其實是先入為主。那些小報一開始就將她說得十惡不赦:害人精、黑寡婦、女惡魔。

  事實極其簡單:警方發現加布里耶爾的屍體時,現場只有艾麗西亞,槍上只有她的指紋。毫無疑問,是她殺了加布里耶爾。可是她的殺人動機卻是個難解之謎。

  媒體就此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在報刊上、廣播裡以及早晨的閒聊節目中,人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他們請來各路專家,對艾麗西亞的行為進行解釋、譴責或辯解。有些人認為她肯定是家暴的受害者,肯定受到了極端的虐待,最後忍無可忍才突然爆發的。還有些人認為,此案是性遊戲出了問題——她丈夫不是被綁在椅子上嗎?更有甚者,有些人則認為,促使艾麗西亞痛下殺手的是老套的嫉妒心理——也許還有個第三者?可是在庭審中,加布里耶爾的哥哥說,他弟弟是個忠實的丈夫,深愛自己的妻子。那麼,是不是為了金錢呢?可是丈夫的死並不能給艾麗西亞帶來財富——她繼承了父親的遺產,比丈夫有錢得多。

  爭論在繼續,各種猜想見仁見智——然而這些爭論非但沒有答案,反而增加了重重疑點——艾麗西亞的殺人動機以及她後來緘口不言的原因。她為什麼拒絕開口說話?這意味著什麼?她是不是另有隱情?是不是在保護其他人?如果是,那麼這個人又是誰?

  記得我當時就在想,儘管人們對她進行了沒完沒了的談論、評論和爭論,但在這場瘋狂喧鬧的旋渦中心,卻有一處無聲的真空——一種沉默、一隻斯芬克斯。

  在庭審中,法官也認為她的沉默令人費解。法官埃爾夫斯通先生指出,無辜的人往往會鳴冤叫屈,為了申辯自己的清白不遺餘力——也永不止息。她不僅始終保持沉默,而且毫無明顯悔過表現。整個庭審中,她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報紙對此有過大量評論——她的表情呆滯、冷峻、僵化。

  被告方迫於無奈,只好提出減輕刑事責任的申請:該請求說,艾麗西亞長期存在精神健康問題,而且據說始於她的兒童時期。法官認為這種情況多屬道聽途說,不予考慮——不過他最終還是被一個叫拉扎勒斯·迪奧梅德斯的教授說服。此人不僅是帝國理工學院司法精神病學教授,也是格羅夫診療所的臨床主任。該診所位於倫敦北部,是一家可靠的法醫單位。迪奧梅德斯教授認為,艾麗西亞閉口不言,這本身就證明她有嚴重的心理障礙——所以這可以作為對她量刑的參考。

  這是精神科醫生為避免坦率直言,而婉轉說出的話。

  迪奧梅德斯真正想說的是:艾麗西亞瘋了。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不然為什麼要把你所愛的人綁在椅子上,近距離對著他的面部開槍?又為什麼表現得若無其事,不做任何解釋,甚至連話都不說?她一定是瘋了。

  肯定是。

  最終,埃爾夫斯通法官接受了被告方的減刑請求,並建議陪審團把它作為量刑時的參考意見。艾麗西亞隨後進了格羅夫診療所,接受迪奧梅德斯教授的治療。教授的證言對法官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事實上,倘若她並沒有瘋,也就是說,倘若她的沉默只是一種表演,只是為了蒙蔽陪審團的耳目,那她此舉的確非常奏效。她避免了一場漫長的牢獄之災。而且,她今後倘若表現出逐步康復的情狀,再過幾年就完全有可能走出那家診所。那麼,現在不就應該是她假裝逐漸康復的最佳時機嗎?她不是可以時不時地冒出一兩個詞語來,過一陣又多出幾個,同時慢慢地表現出某種悔意嗎?可是她沒有。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她始終保持著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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