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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牢房地磚色作深黑,仿佛凝固著陳年的血色,而年輕的天子毫不顧惜身上的龍袍,任由寬大的百褶下擺鋪在髒污地面,膝襴上織金的喜相逢龍紋在燭光中反射微光。

  「父皇動完開顱術後昏迷,兒臣日夜牽掛,只恨茲事隱秘,無法時時於父皇榻前侍奉盡孝,深感疚愧。

  「之後沈柒叛逃,父皇所在的別院也人去樓空,兒臣唯恐有失,派出騰驤衛人馬四下搜尋,又擔心被弈者得知父皇假死之計,不敢大張旗鼓,前後尋覓數月仍無音訊,憂心如焚。

  「如今見父皇安然無恙,兒臣心中欣喜至極。父皇還朝,是我大銘萬幸,亦是兒臣萬幸,還請父皇隨兒臣回宮,主持大局。」

  蘇晏一開始擔心小朱炸毛,見他從容應對,心弦稍松,隨後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並非朱賀霖說得不好——這番話入情入理,堪稱模板。可就是因為說得太好了,反倒顯得不真實,像一紙父慈子孝的戲本。

  ……這對父子經歷了重重劫波,又經年分離,難道真的已疏離至此?蘇晏不由得皺眉,感到揪心。再一想,哪怕原本不疏離,被他這麼不明不白地夾在中間,難道還能其樂融融嗎?一念至此,他心頭越發苦澀了。

  朱賀霖伏身不起,似在等待父皇的旨意。然而景隆帝只是注視著他頭頂的束髮金冠,不發一詞。

  想到景隆帝失語,需要有人代為發聲,蘇晏只好強打精神,開口道:「小爺,你先起身吧。皇爺現在說不出話,我去叫人拿紙筆進來。」

  朱賀霖抬起頭,面帶疑惑之色:「『說不出話』是何意,父皇可是染了風寒,咽喉腫痛不好發聲?等回宮後,召太醫來開個消腫開嗓的方子。」

  景隆帝微微搖頭。蘇晏嘆了口氣:「不是風寒。皇爺自從術後醒來,就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應虛先生檢查過,說找不出任何問題,也許是心病。」

  「心病?莫非受了什麼刺激……」朱賀霖皺眉低喃,忽然靈光一閃,想起了自己當初在父皇病榻前說過的一番話。

  那時奉先殿燃了一夜的紅燭剛剛熄滅,他因為得償所願的興奮之情難以排解,跑去雨後風荷居看望仍在昏迷的景隆帝,難掩激動地說出「清河是我的人了」「父皇會為我驕傲麼」之類的話。

  當時他是真情流露,希望這段感情能得到父親的認可。可如今想來,那些話聽在對方耳中,分明是挑釁與激怒——莫非他的父皇就是這麼被活生生氣醒,又活生生氣到失語的?

  朱賀霖心情複雜地用手掌扣住了臉。用力抹了一把臉後,他下定決心,乾脆就著這個勢頭,把所有話攤開說,把該定的名分定下來。

  「父皇,我與清河的確已結秦晉之好,還請父皇成全我們。」

  景隆帝霍然起身的同時,蘇晏的臉綠了,恨不得撲過去捂住朱賀霖的嘴。「小爺!」他羞惱交加地咬牙道,「那次是為了給你治病,說好了只此一夜,不復再提!」

  朱賀霖反問:「若其他人也求你治病,譬如外頭的褚淵與龍泉,你肯不肯?」

  蘇晏噎住了。

  「你打死也不肯的,對罷。願意為我以身為藥,甚至忍著羞恥穿紗衣、系金鈴,難道不是因為心中有情?你可以嘴硬說對我只是道義、是責任,可我從不知哪種道義與責任能讓一個老師自我犧牲到把學生教上床。」

  蘇晏眼前一陣發黑,幾乎要昏過去,他搖晃著不知扶住了什麼,不停吸著氣,覺得這會兒手邊要是有把刀,他能幹出弒君的壯舉來。

  黑暗退去後,他發現自己扶住的是景隆帝的胳膊,而對方的手正堅定地攬在他腰側,像對他的安慰,也像宣告主權。

  朱賀霖看著面前把臂相倚的兩人,並未露出任何惱怒之色,反而嘴角含笑:「我知道父皇與清河情深意重,卻並不因此而心生嫉恨。我想殺沈柒,殺荊紅追、阿勒坦,甚至連對四皇叔都曾生出過殺心,但父皇不一樣。我的骨是父皇的骨,肉是父皇的肉,脈管里流淌著父皇的血,那麼會與父皇愛上同一個人,也就沒那麼難以接受了。父皇呢,難道就不能與兒臣父子連心、愛同所愛?」

  景隆帝咬著後槽牙,兩腮肌肉微微抽動,額際隱隱冒出了一根青筋。蘇晏用力握住他發顫的手指,一臉絕望地對朱賀霖道:「你可閉嘴吧小朱!再把你爹氣出個三長兩短來,不等他親自動手,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朱賀霖垮下了一張臉,失望道:「父皇若是真的容不下我,我也只好豁出去,與父皇爭一爭清河了。」

  豁出去?怎麼豁?蘇晏嚇一跳,急忙道:「別犯傻!有話好好說——」

  朱賀霖深吸口氣,動手解身上的腰帶與龍袍,平靜地說道:「父皇回朝,我這個臨危受命的新君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如同黃金牢籠,一言一行皆不得自由,兒臣實在不想坐了,還請父皇繼續自囚,為天下蒼生殫精竭慮。兒臣也好空出時間精力與清河相處,必要時帶著人遠走高飛,想來父皇政務纏身,到時也顧不上抓捕我們。父皇,這身龍袍你收回去罷!」

  景隆帝眼底厲光閃過,蘇晏暗道一聲「不好」,還沒來得及出手阻止,只見他霍然一巴掌,狠狠甩在親兒臉上,力道之大,把無意抵抗的朱賀霖打得側翻在地,從口鼻處瞬間滲出血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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