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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時辰的送行時間,於君臣而言足矣,於情人而言,遠遠不夠。

  第259章 金帳頂的神鷹

  北漠,瓦剌部。

  浩浩天河橫跨蒼穹,繁星璀璨,籠罩著春季蔥鬱的林野與草原。

  薩滿們舉行過祈福儀式後,在王庭金帳前寬闊的廣場上,燃起巨大的熊熊篝火,周圍無數穹帳被火光照亮。

  火光映紅了瓦剌漢子們的臉,他們圍坐在篝火旁,大口撕吃著烤肉,大碗喝著馬奶酒,笑逐顏開地大聲交談著。姑娘們身穿盛裝翩翩起舞,歌聲響徹夜空。

  這是一場隆重的盛宴,為的是慶祝大王子阿勒坦的安然歸來,同時也為了慶祝阿勒坦得到烏蘭山神樹的完全認可,被賦予薩滿身份,瓦剌部從此又多了令人敬畏的大巫,足以震懾其他部落。

  臥病在床多日的孛兒汗王虎闊力,被這突來的喜訊注入了一股振奮之力,精神陡然好轉,今夜走出金帳與族人共飲同樂。

  宴會的主角卻在酒過三巡後悄悄離場,獨步穿過草甸,來到了色楞格河邊。

  月光下,幽暗的河水泛起銀鱗,靜謐地流淌。

  阿勒坦把薩滿神服留在了穹帳中,此時只穿一身嶄新的駝色交領長袍,腳蹬香牛皮靴靿。

  他一頭波浪般的捲髮已從披肩長到了腰部,用金線編制的發繩綁成長辮,鑲嵌著大大小小的金珠,鬆鬆地搭在肩頭。

  膚色深沉,發白如雪,襯得黃金髮飾格外鮮亮,但這抹鮮亮與他烈陽流輝般的雙瞳比起來,儼然遜色不少。

  阿勒坦在河岸邊站了一會兒,脫掉衣袍、長褲與皮靴,赤身走進河中。

  北地春夜,水溫寒涼,但河水淌過他的身軀時,就像淌過高聳而堅硬的岩崖,激不起半點瑟縮之意,只能帶走旅途中沾染的霜塵。

  水珠從年輕健碩的肌肉上滾落,阿勒坦將目光從胸口沾水後越發殷紅的刺青,移到了左手臂。

  緞帶還纏在手臂上,被神樹果實的汁液染成了墨綠色,也使得緞帶覆蓋下的皮膚沒有滲透藥汁,而留下一圈圈螺旋狀的淺色痕跡。

  ——他還記得,這是他原本的膚色,也記得與父王、兄弟、族人在部落里待過的每一天。

  卻始終想不起,緞帶從何而來。

  看料子,用的是中原的蠶絲。可印象中他並沒有去過中原,也不認識中原之人,更不會在邊關互市中購買這麼一件與他的打扮風牛馬不相及的髮飾。

  所以它究竟是怎麼來的?

  這根緞帶,仿佛一股縈繞在心頭的迷霧,難以觸摸與穿透。

  他嘗試過驅散迷霧,當陷入苦思不得的焦躁時,有好幾次都想直接燒毀這緞帶,可就在投向火堆的瞬間,總是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念頭阻止,雙手不聽使喚似的又將它搶了回來。

  每當這時,他就會想起守護神樹的老薩滿的話:

  「會忘記,那就說明不夠重要。如果足夠重要,總有一天你會記起來的。」

  ……算了,阿勒坦想,就讓它繼續繫著吧。也許有一天,我會找回那段記憶,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那也是天神的旨意。

  夜風拂過耳畔,阿勒坦忽然動了動耳朵,把頭轉向草長了一人高的河岸。

  「黑朵大巫。」他沉聲道。

  草葉晃動,現出一個黑色長袍罩住的瘦高人影,長袍上垂落的條條革帶在夜風中飄擺。果然是黑朵。

  黑朵嘶啞有如吞炭的聲音從兜帽下傳出:「都說神樹之子阿勒坦有著雄鷹一樣的雙眼,果然如此。」

  阿勒坦道:「不,我並沒有看見你,而是聽見了風吹過革帶時銅環敲擊的聲響,聞見了你身上塗抹的聖油氣味。」

  黑朵道:「王子為何從迎接盛宴上逃走,是否長久的離開,已經讓你對這片祖先的土地產生了生疏與不適?」

  阿勒坦微微眯起眼,回答道:「無論我的身體離開故土多遠,心依然在這裡。不像有些人,身在家園,心卻不知去了哪處。」

  他的聲音如山巒一樣雄駿,又隱隱有著彎刀般鋒利的質感。這讓黑朵驀然感覺,阿勒坦與之前不同了。

  不僅僅是頭髮、皮膚與瞳孔的顏色不同,而是在某個更深於心魄的、屬於神靈才能撥弄的領域,發生了有如雪崩般劇烈的變化。

  黑朵不由得望了一眼遠處的阿爾泰山——夜色中看不見山頂終年的積雪,只能隱約勾勒出山體雄峻的輪廓——眼前的阿勒坦令他想起了這座山。

  他沉默許久,欠了欠身,悄然向後退去。

  阿勒坦忽然笑了笑,說:「大巫,我不在族裡的時候,感謝你為我父王治病。」

  「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的心意。」

  嘶啞的聲音消散在風裡,黑朵的身影也隨之消失在草叢中。

  譁然水聲中,阿勒坦一步步走回岸邊,任由夜風帶走身上的水珠與濕氣,方才把衣袍穿回去。

  他回到了王庭,但沒有進入交織著歌舞與酒氣的廣場,而是鑽進周圍無數穹帳的其中一個。

  帳內正在喝酒的十幾名彪形大漢,在看到他的瞬間跳起來,喚道:「大王子——」

  阿勒坦手掌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坐下,自己也坐到了眾人中間,拿起他們手中的酒囊仰頭灌了幾口。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漬,說:「你們的父親、兄弟、兒子——去年跟隨我離開瓦剌的那些侍衛們,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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