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沈柒雙目赤紅,臉色青冷得像塊寒鐵,腰後別著血漬乾涸的生鏽柴刀,把妹妹抱回了家。

  姚氏見到女兒的瞬間,當場暈了過去。

  姚氏抱著女兒的屍體哭了一整天,水米不進。兩個兒子陪著她,沒有勸她節哀。大悲傷身,但哀傷若是沒有徹底發泄,強行節制更傷心神。

  入夜後,姚氏擦乾淚水,不哭了。她掏出微薄的積蓄,讓沈柒買了口棺材,給沈明露換上素衣,僱人抬到城西香積寺的墓園入土為安。

  沈明露沒有葬在沈家。而沈家沒了個庶出的小小姐,也與平時並無任何不同,主人家該吃喝的吃喝,僕役們該伺候的伺候。

  簡單的葬禮過後,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原樣。

  鄭氏賠償了兩名年幼有姿色的婢女給陳員外做侍妾,這件事就此了結。

  沈老爺或許知道小女兒的死,或許不知道,姚氏不再關心。她聽說沈老爺生了褥瘡,大夫吩咐,要趁明日天晴,把病人搬出去曬太陽。

  當天夜裡,她下了兩碗雞蛋肉絲麵,還給兩個兒子換了新衣,看著他們把面吃完。

  「七哥兒,小九尚年幼,以後要靠你多照拂幫襯了。」姚氏溫柔地說,「今後你們就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沈柒幾乎脫口而出「我們不是兄弟」,但在娘面前咬牙忍住,點了點頭。

  姚氏摸摸孩子們的腦袋,說:「吃飽了早點睡,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

  沈柒以為她指的是攤派的活計,但很快他發現自己會錯了娘的意思。

  姚氏身著鮮紅色衣裙,用一根白綾自縊在主屋前的門桄上。清晨陽光照著她懸空的紅色繡鞋,一晃不晃。

  鄭氏開門時,那雙滿是裂痕與凍瘡的慘白的手,恰好對著她的臉。她緩緩抬頭,看見姚氏死不瞑目的眼睛,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了一聲悽厲的尖叫——

  其時,僕人正把沈老爺放在羅漢榻上,從屋內抬出。

  門桄垂落的瘦長陰影投射在他臉上,沈經歷驚駭地瞪大了渾濁的老眼,從喉管中發出哮喘般的激動氣聲。

  自盡時身穿紅衣,這是心懷怨恨,希望死後化作厲鬼來尋仇。

  沈經歷岌岌可危的身體與精神經不起這般驚嚇,當日便撒手歸西。鄭氏也嚇出了一場大病。

  從小姐到姨娘,沈家連續死人,緊接著連沈老爺也死了,當家主母病倒,沈家一夜之間仿佛塌了大半。

  樹倒猢猻散,不少家僕婢女偷了家中金銀細軟與賣身契,逃往外地。鄭氏每夜被女鬼索命的噩夢困擾,顧不上他們,更不顧上庶子。

  沈柒得到了自由,再沒有人打他、欺辱他,但卻失去了更多:他沒了相依為命的娘和妹妹,唯剩下一個年幼的弟弟。

  他不想把沈晏當弟弟,但娘臨終前的遺言緊緊箍著他,日夜勒在血肉骨頭裡,提醒著他——你們是親兄弟。

  他抱著娘留下的半罐椴花蜜,想狂嘯,想殺人,但最終只是牽起沈晏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沈家大門。

  沈柒獨自養大了弟弟。

  十五歲時,他應徵入錦衣衛,沒過兩年,就利用刑訊犯官的機會,將與之相識的富商鄭家與陳家牽連進來,做成了個官商勾結瀆職枉法的大案。鄭家與陳家被抄斬,在沈經歷去世後又改嫁的鄭氏以為自己逃過一劫,卻不料被家人指認為共犯,也入了獄。她沒等到上斬首台,就離奇死在獄中,渾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頸被麻繩緊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為自己,為娘和八妹報了仇。

  後來他當上錦衣衛千戶,卻始終不娶妻不成家。他看著沈晏金榜題名,看著他入仕為官,在他迎娶當朝首輔孫女之日,喝得爛醉如泥。

  當夜奉命追捕暗殺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對方一劍,身負重傷。

  性命垂危之際,他不願讓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橋的橋洞下,用撕下的衣擺胡亂堵住傷口。

  血水染紅了大片河面,像娘臨死前身穿的紅衣。

  姚氏的身影從河面浮出,長發披散,面青唇白,頸間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露牽著她的紅衣,從背後探出頭來,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樣,喉嚨處一個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時濕潤,低聲叫道:「娘。」

  姚氏上前,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與肩膀,一如他幼年時,「跟娘走吧,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

  「娘常說,人生一切苦厄,熬到盡頭終有報償。可我的報償呢?」沈柒看著她,想要起身,卻被心底強烈的不甘與眷戀絆住。他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麼,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

  姚氏輕嘆:「人生是無數個苦難的疊加,熬到盡頭也就解脫了。所謂報償,不過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罷了。走吧孩子,隨娘走吧。」

  她柔柔地牽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幾步,冰涼河水浸沒胸膛,他突然從心口深處迸發出一陣劇烈的疼痛——

  「七郎。」

  誰在喚他?

  「我這是投桃報李,回饋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過誰?又被誰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個好人……」

  他滿手血腥,腳下墊著累累屍骨,從未指望過自己死後除了地獄,還有什麼其他的去處。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