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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道:「君子六藝,射御占其二,不可不學。你若不會,朕可以教……可以著人教你。」

  蘇晏只好謝恩。

  「去吧,陪太子讀書去,別在朕面前礙眼了。」皇帝下了逐客令。

  蘇晏這才鬆口氣,規規矩矩地行禮退離。

  等到少年侍讀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皇帝方才擱筆,將筆法散亂的山水圖一揉,丟在桌腳。

  他盡力平息身體深處的一絲燥熱與焦渴,從抽屜內取出一枚青玉透雕荷葉佩。

  這玉佩質地細膩溫潤,雕工生動,荷葉上啜著的水滴像是要流動滾落,但在閱盡奇珍的天子眼中,也只算是稀鬆平常。

  唯獨與眾不同的,大約就是玉佩背面雕刻著「清河」二字。皇帝將它擱放在白紙邊角,開始畫一幅雨後風荷圖。

  這次畫得十分流暢應手,末了在荷葉旁,用他那遒勁圓熟,被後人評價為「翰墨圖書,隨意所在,極盡精妙」的筆法,提了兩行詩句:

  青荷憐淨碧,宿雨不堪襲。

  ——我憐惜青荷的澄淨碧綠,怕它承受不了經夜淫雨的侵襲。

  第二十章 委屈成個傑寶

  蘇晏出了御書房,被風一吹,才發覺後背濡濕。天兒是真熱起來了,殿裡有點悶,自己又大哭一場,出了一背的汗。

  他心底有點煩躁,似乎是因為天氣,又似乎不是。

  景隆帝城府深、思慮重,也不乏絕大多數帝王都有的疑心病,並非只有史書上記載的「帝性寬仁」的一面,這個自打他偷聽過皇帝的壁角就知道了。所以在侍君時他才一直戰戰兢兢,始終繃著根弦,等弦鬆了,才覺出累來。

  他相信方才的問話,並非皇帝懷疑他與卓祭酒、與西野黨有什麼牽連,畢竟他年紀尚小,為官才三個月,派錦衣衛隨便查查,背景單純得還寫不滿一頁紙,更大可能是習慣性的敲打,就像皇帝平日裡對其他官員那樣。

  皇帝這是想告訴他,無論什麼黨派,什麼人脈,在對朕的忠貞面前,屁都不是。用調任吏部試探他,用榜下捉婿試探他,繼而又用一道送命題試探他,無非就是想知道,他蘇晏在才能之外,最重要的政治立場有沒有站歪。

  然而他要是真的當場指天誓日,大表忠心,皇帝十有八九反而不信了,所謂過猶不及。

  也算是他急智,用了這不成招數的招數,望帝春心托杜鵑地一頓哭,才矇混過關。

  皇帝究竟對他有幾分信任,又有幾分垂愛,蘇晏心裡也沒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到底還是有些委屈。

  我每天除了睡覺吃飯之外的時間,基本都被你們父子倆霸占了,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每天揀好聽的話說,挨了打也不心懷怨恨,還盡力為你們出謀劃策——像我這麼好的臣子,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還特麼不懂珍惜!遲早有天叫你後悔。

  ……好吧,叫你後悔什麼的,也不過是想想而已。身在古代,皇帝對他是一言定生死的絕對存在,而他對皇帝而言只是滿朝文武百官中毫不起眼的一個。

  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尚且因為皇帝一句話就坐了牢,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連委屈的資格都沒有。

  此刻他只想回家再洗個澡,眼見日頭西斜,便不想去東宮侍奉,著小內侍去稟報太子一聲,怏怏地出了宮。

  回到家,泡在浴桶里,蘇小北燒完最後一鍋熱水,來給他擦背,輕聲問:「大人心裡不痛快?」

  蘇晏懶洋洋趴在桶沿,「有什麼不痛快的。在外人看來,我這太子侍讀左右逢源,痛快得很。」

  「今日大人自打從宮中回來,眼裡一點笑意都沒有,可是累了?」

  「人不累,心累。太子一天見不著我就發脾氣,皇上恨不得將我做成個盆栽種在御書房,你沒聽這幾天詹事府的閒言碎語怎麼說,說我直諫是假,媚上才是真呢。」

  「他們那是嫉妒大人得寵。倘若給他們當御書房盆栽的機會,一個個的還不得樂瘋了,塌腰撅腚的都要爬進盆去!就是因為眼紅,才嚼舌根冒酸水,這種人就跟溝里蚊蠅似的,不配讓大人瞥一眼,聽一聲。」

  蘇晏輕笑:「這我當然知道,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安慰。」

  蘇小北不自在地垂下眼皮,「大人怎麼老對我們這些下人道謝,小的實在不習慣,總覺得心虛……」

  蘇晏道:「心虛什麼,把腰杆給我挺起來。都是父母生養,誰又比誰高貴,扒了那層權勢地位的皮子,還不都一樣是個人。」

  「不一樣。」蘇小北眼眶泛紅,要哭不哭地道,「黃河下游發大水,沖毀田地屋舍,我們一家四口不得不逃荒來京城。半路上妹妹餓死,被父親拿去和人家交易了一袋糙米餅,才捱過寸草不生的荒地。好容易進入東昌府,又遭馬賊劫掠,我母親被抓走,生死不知。到京城父親只剩下一口氣,沒奈何又把我賣給人牙子。人牙子看我生得有幾分端正,本想賣進長春院,做個最低等的小倌兒,要不是大人將我買下,如今我怕是早已成了一堆爛骨頭。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一身皮肉血,也能吃,也能賣,怎麼還能稱得上是個人呢!」

  蘇晏聽得惻隱之心大動,嘆氣道:「這兩年天災人禍,日子是不好過,但總會好起來的。」

  「是嗎?還要等多久?」

  「……不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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