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夷魍好像離開了,那種夢遊般的不真實感也隨之四散,情緒的發泄告一段落,接下來只是處理各種事情。

  人終歸還是活在事務之中。

  在這些共同處理的事務中,王子舟也具體地理解了陳塢所謂的「置身事外」是怎麼回事——可以粗暴地說他理性,甚至可以批評他冷漠,但王子舟清楚,他的觸角反而是異於常人的敏銳,如果真的逼迫這隻杯子,叫它貼到地面上去感受每一件事,那也太殘忍了。

  敏銳是一種懲罰。

  因為敏銳,所以對一切都敏感,完全放任自己跌入世內,就是災難。

  凡人脆弱、有限,未必承受得起。

  王子舟仔細揣摩著那個微妙的平衡——我並不是想逼迫他承認這麼多年的旁觀是錯的,也沒有意願讓他剝開自己、貼到地面上去感知每一件事。

  我想讓他感受的,到底是什麼?

  琢磨了好幾天,王子舟也沒得到答案。

  她連那個海綿墊也沒找到。

  說好的要接你下來,我卻沒做到,我可真是一個誇下海口的騙子。

  談睿鳴出院後,曼雲和陳塢沒讓他回酒店,反而把他接回了破破爛爛的東竹寮。蔣劍照要去看幾個博物館的展,獨自坐上新幹線去了東京。王子舟的生活一下子被騰空,又恢復到以往的安全狀態。

  無非是寫論文、譯稿、看書、跑步、吃飯、睡覺。

  期間她都沒有聯絡陳塢。

  但她明顯感覺到了不同,那種忍耐——

  和之前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不知道你是怎樣,反正,我為了克制自己聯絡你,付出了巨大的忍耐力。

  熬過去的每個早晨,每個空下來的時刻,每個入睡前的嘆息瞬間。

  我簡直像在做什麼宗教修行。

  但我也知道,我總得站上那個台子,和你來一場決鬥。

  決鬥日,在那個天氣預報說要下雨的午後,到來了。

  暴雨要來之前,天氣格外悶熱。王子舟去研究科的圖書館找資料,她停好車,一反常態地掃了一圈周圍其他自行車,然後就看到了它。

  她曾經騎著它,游晃於京都的大街小巷。

  它的車鈴生鏽了,打也打不了。

  為此她買了一個金光閃閃的貓眼銅鈴,在它的主人生日那天,放到了人家的手心裡。

  那隻貓眼銅鈴啊。

  它如今穩穩噹噹地被固定在車把上。

  買了東西,就是要用嘛。

  可是,它被一個透明的塑膠袋子遮擋住了光芒。

  我的辛德瑞拉,為什麼做這種事啊?王子舟站在露天停車場裡,簡直哭笑不得。

  陳塢拿塑膠袋把貓眼銅鈴罩起來了。

  今天要下雨,淋了雨會生鏽的。

  生鏽了,就壞了。

  我給你穿上雨衣,請你不要生鏽。

  好不好?

  我的對手,他一定在這棟建築物里。

  王子舟展開了搜尋。

  此刻她簡直是一頭訓練有素的警犬,能從空氣里辨別出微妙的不同、捕捉到那種痕跡。從資料室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到樓梯間,一層一層盤旋著往上走——

  為什麼這麼走?就是感覺,只是感覺。

  窗外夏蟬在雨前哀鳴,撕心裂肺地喊:「別下雨,別下雨,我要淋濕啦!」可驟起的大風卻毫不憐惜地搖晃樹枝,湧進樓梯間的狹小窗戶。

  天色也暗下來。

  王子舟聞到了塵土和青草混雜在一起的腥氣。

  爬啊爬,氣喘吁吁。

  樓梯真長,我要去往哪裡呢?就這樣來到了無人的頂樓,在牆的夾角,看到了我的對手。他蜷腿坐在那裡,緊閉雙眼,頭挨著又冷又硬的牆,汗從鬢角淌進領口。

  疼痛啊,逼迫我們忍受,又喚起我們對存在這件事的知覺。

  我這具軀體的存在,在疼痛到來的時候,是那麼的明顯,那麼的無奈,那麼的脆弱,那麼的不堪。

  王子舟停下來,低頭看他。她去查過資料,了解過這種疼痛,有人給這種疼痛打分,誇張地打到了12級,她想這一定是男人打的分,他們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就敢把區區頭痛評分打到爆表——VAS打分最多才到10級,還能痛到哪裡去?

  她通過文字這種介質與它打照面時,確實覺得不可理喻,但此刻她注視著它的正在發生,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描述——

  有人用鋒利的冰鑿子,在鑿我的腦子。

  持續不停地,我大叫著「停下來」,可它就是不肯住手。

  如果懸崖在我的腳邊,我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因為持續,因為每一天幾乎都會到來,因為憎惡與恐懼,因為意志力被不斷消耗,所以才有了發泄式的12級爆表評分。

  它太冷酷太無情,它毫無由來地懲罰我、折磨我。

  哀求一點用也沒有,我真想讓意識離開我的身體,好徹底地拋棄、旁觀這種疼痛,但我做不到,我被囚禁在這具身體裡,這一刻,我被拽回了地面。

  我只能與我的身體,共同承受。

  王子舟彷佛看到了那隻杯子,被用力摁在粗糲的地面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劃痕。原來你並不是一直漂浮在半空,發作期的你,每天都要被名為疼痛的暴君拽下來。

  那還要海綿墊幹什麼?你已經傷痕累累了,你現在就在地面上。可這不是我要的那個地面,疼痛只想讓你感受疼痛,我想讓你感受的,不是那種殘酷無情的東西。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