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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2年讀了某文豪抬李白揍杜甫的文章後,我給何劍熏寫了一封信罵這篇文章。何教授回贈我兩首七律。我抄入日記本,燒掉他的原稿。日記本上,我還寫了三四首詩,其一便是這年9月13日寫的《周年祭》,祭慘死在獄中的邱兄的。十年後這首詩被收入《流沙河詩集》出版,改題為《M的周年祭》。

  1973年批林批孔運動,上面又來抄我的家。日記本抄去了。1979年金堂縣公安局發還我日記本若干冊,唯獨這一冊至今不還我,當時上面拿著這一冊日記本整我,兼整何教授。省文史館那年正想給他摘掉右派帽子,一見這兩首七律,便不摘了。殃及池魚,對不起何教授。拿著我那首《周年祭》整我,乃是誤會。上面看見那首詩是1972年9月13日寫的,便說這是我在給林彪寫祭文。上面的上面讀得仔細些,看見那首詩明明有「畫畫謀生」「嬌妻改嫁」之句,就不相信祭林彪的說法。事情傳到省文聯去,有人說得活靈活現。事涉我的清白,不得不辯如上。

  24.不能拖死在一路

  同張師傅聯手兩年,又同老陳聯手。老陳年齡也比我大,但有文化,見多識廣,為人正直,且對我極好。他原是城廂中學職員,六十年代初期被人詿誤,戴上反革命帽子,弄到木器家具社來解鋸木料。木匠白臉雞負責監管他,對他很苛刻。有一次老陳被白臉雞羞辱打罵,忍無可忍,憤然自衛反擊,一拳打白臉雞一個踉蹌。他是想橫了的,存心去坐班房。殊不知白臉雞欺軟怕硬,反而去派出所報告,說老陳改造得滿不錯。不久以後,老陳就摘帽了。白臉雞也打過我。我氣力小,體質弱,又乏少林之術,無法搬用老陳的寶貴經驗。老陳同我聯手,多所關照。他又很愛說笑,所以我們十分快活。可惜好景不長,1973年春,他去圓盤鋸上解板子,我去做包裝木箱,便分手了。

  包裝木箱是給本鎮的四川鋼銼廠做的,用於包裝鋼銼。木箱規格多種,有大箱有小箱還有扁箱。一隻木箱,大的要釘一百六十多顆釘子,小的也要釘一百二十多顆。我釘木箱非常認真,絕不偷工減料,質量比別人的好。我的木箱送到廠方,一貫免檢。鋼銼廠負責收驗木箱的人姓張名國靖,原是上海的一個小業主。我們背後叫他「英國人」,因為他身軀挺直,鼻尖微鉤,辦事又很認真。「英國人」後來指定由我一人包攬做箱。同拉大鋸相比,做包裝木箱松活多了。解圓盤鋸的老陳負責供應我每日所需的木板子,從不讓我停工待料。遺憾的是鋼銼廠用不了那麼多木箱,「英國人」多次來叫停做。這樣就使我月月半失業,生活日趨困苦。1974年秋,曾有二十天我家只用去四元多錢,其儉省可知矣,一連三年,拖欠房租。我家常靠借貸度日,頓頓只吃泡菜。營養極差,我與何潔多次大病。蟬蟬較好,她早已回成都投外婆去了。鯤鯤在家,雖入小學,但也無法專心讀書,因為他要幫我做包裝木箱的檔頭。他也月月害病,不是感冒,就是腹痛。

  生活這樣困苦,禍源就在我頭上的這頂帽子。何潔1974年在溫江縣找到臨時工作,還出差去上海,順便看望巴金伯伯,受他之託,回成都時又看望了沙汀伯伯。可是後來臨時工作又出脫了,原因多半是她的丈夫是個「大右派」。後來又到外地兩個縣川劇團餬口,可是都搞不長。當官的一旦知悉她的丈夫是我,便將她婉拒了。「夫妻總不能拖死在一路吧!」有一天我說。於是我們商商量量做了一件當時看來似乎很聰明,後來使我們悔恨不已的蠢事——決定離婚。這個決定是在1974年6月下旬做出的。何潔說:「將來日子稍微好點,我們就團圓吧。」於是我和她一路去找鎮革委,又去找城廂區人民法庭。得到的有聲回答是「這類事不屬我們管」,無聲回答是「你們在演戲」。我替何潔寫一份離婚申請書底稿,由她抄謄另紙,並由她單獨出面,於1974年7月6日去找城廂區革委,遞交上去。上面回答:「等我們了解一下,研究一下。」既然要鬧離婚,就不能住在一起,何潔當天下午回成都娘家去。當時我家只有十三元錢,而我又在病中。我只給她三元做來回的車費。我要哭,又忍住了。何潔忍不住,傷心哭了。我送她出房門,她在庭院角的花椒樹旁站著陰哭很久,擦乾淚水後,才低頭急走了。

  在成都等了一個月後,何潔回家,又單獨去找區革委。上面回答:「這是個特殊問題,我們作不了主。你還是去找區法庭吧。」聽得出來這是推口話。住了兩天,她只好又走了。

  就這祥,走了又回來,回來又走了,半年內約五次,無任何能離脫的跡象。是年12月,何潔又回來。我們又商量,說得煩了,吵起架來。這半年內,我幾乎每月病一場。社內來通知,有箱箱釘了,我便抱病去做。做不了幾天,又完了,只好回來。何潔住在娘家,也不愉快,常和岳母吵架。她便去投她姐姐,給姐姐帶娃娃。

  跨入1975年,我們商量決定,婚還得離。是年2月28日何潔去趙鎮找金堂縣革委,仍然不得要領。她是在這前一天從成都回來的,住同巷滿滿家。夜深人靜後,她悄悄走回家來看我。夫妻抱頭小聲癇哭,因為前途看不見半點光陰,鯤鯤早已睡熟。我聽見他在說夢話:「I work!」(我做工)「Cake!」(糕餅)「Sweet potato!」(紅薯)何潔不願叫醒他,只輕輕親他。親了又哭,哭了又親。她沒有錢,這次深夜回家,只給鯤鯤帶了三個冷饅頭。她上次托滿滿給我帶來十元,我一直捨不得用掉,這時候摸出來退給她。她哭著責備我不該這樣和她生分。她說她只要一元便夠明晨乘車去縣上。結果是平半分,退她五元,我留五元。結婚以來,我們也多次吵過架,但沒有一次是為了錢。她從破書櫃裡找了幾件換洗的衣裳,便到滿滿家去了。第二天上午,鯤鯤聽同院的小孩說昨夜媽媽回來過,他便回屋偵察。發現地上丟了許多菸蒂,他知道我是不丟菸蒂的,我總是存著菸蒂,剝出菸絲,用來吸竹水菸袋,所以他認定媽媽昨夜回來了。我說:「我昨晚上睡不著,抽了許多煙。」他才罷了,中午吃饅頭,我說:「這是滿滿孃孃給你的。」他畢竟是小孩,容易被騙。他不知道昨夜媽媽為他流了那麼多淚水。是年6月1日我們還在商量離婚,決定變換方式進行。於是我寫一份離婚申請書,由我單獨出面去找派出所。上面又推了,說這不該他們管。我們鬧離婚鬧了一個對年,就這樣毫無半點能離脫的希望。何潔煩躁地說。「算了算了。還是拖死在一路吧。」25。 國難來了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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