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挽弓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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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有風從野狼河上吹來,嗚嗚咽咽如鬼歌。

  野狼河寬約百丈,從上游咆哮而來,又卷著血浪滾滾而去。剛剛這裡經歷了一場慘烈大戰,兩千于闐騎兵全軍覆沒。破碎的獅子旗在風中抖動,到處都是倒斃的人和馬匹,連夕陽都不忍見這一幕人間慘象,悄悄躲進了雲層里。

  于闐左大將象夜跪在死去的馬匹旁。

  這匹名叫紫騮的大宛汗血馬陪了他整整十年,如今渾身上下插滿了白羽,跟刺蝟一般。象夜抹了一把臉,手上全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扜彌人的。剛剛他一連砍翻了五個扜彌騎兵,卻被一支殺矢貫穿胸膛,從馬上栽下來。

  見有人向他奔來,象夜雙手拄刀,強撐著站起來。

  一個眸子狹長的漢人和一個扜彌少年縱馬而來。

  象夜雙瞳血紅,他很清楚,兩千于闐人馬就是敗在了這個漢人手裡。他親眼看到這個漢人率領五百驍騎從中央突破,硬生生將他的陣勢鑿開。三千扜彌騎兵野狼般滾滾而來,于闐騎兵如同被一條被打爛了七寸的蛇,演變成雪崩般的大潰敗。

  紫馬、狹眸、環首刀……象夜忽然想起了這個人是誰!烏勒王子曾經說過,有個漢人在白馬城裡徒手摔死了相虺王子的神熊,那個漢人的名字叫鄭吉,一把吞雪刀,匹馬萬里行,所向披靡。

  扶岫勒住馬,看了看滿臉血污的象夜,回頭問道:「師父,這就是于闐國赫赫有名的虎王象夜?」

  鄭吉笑道:「當年的象夜力分雙牛,一對拳頭打遍南道諸國無敵手,的確當得起虎王二字。于闐國昔日第一勇士桑紇就是出自他的門下。不過老虎總有老的時候,縱雄心猶在,爪牙已不復當年之利。」

  象夜按刀,眼神犀利如瘦虎:「你就是那個漢人鄭吉?」

  鄭吉點頭:「以閣下之武勇,原本可以安享晚年。于闐王為了一己之私,不只葬送了兩千于闐兒郎,還毀了你一世英名。今日之戰,非你之過。真是可惜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有什麼可惜的?你們漢人說過一句話,叫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我輩身為武人,埋骨沙場乃是本分,只恨不能殺了這幫扜彌賊子,為吾王分憂!」象夜看向扶岫:「這是虎蹻的兒子吧?來來來,拔出你的刀,讓我看看你是不是虎蹻的種!」

  扶岫下馬拔刀,雙眸烈焰騰騰,毫無畏懼地走向象夜。

  象夜站起來,挺直了身子,緩緩提刀,笑容蔑視。

  鄭吉沒有阻攔,身為一代虎王,象夜有屬於自己的驕傲。正像他自己說的,戰死沙場是最好的歸宿。鄭吉尊重他,無關朋友還是敵人,因為他是真正的英雄。

  「殺!」扶岫暴喝,似虎嘯山林,身隨刀走,朝象夜衝過去。

  象夜舉刀,兩人交錯而過,一顆好大的頭顱旋飛而起。

  鄭吉嘆氣,扶岫是初生牛犢,象夜是垂死的虎王,油盡燈枯,怎麼可能是扶岫的對手?所謂求仁得仁,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別人無權干涉。

  一代虎王就此隕落。

  2

  這一天是尉遲婆羅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兩千兵馬在野狼河遭遇伏擊,全軍覆沒。消息傳來,舉國震恐。正在飲酒作樂的尉遲婆羅兩眼一黑,當場昏死過去。兩千騎兵啊,幾乎是于闐全部的本錢。他本以為豪賭才能豪取,萬萬沒想到扜彌敢在這個時候主動出擊,狠狠捅了于闐一刀。這一仗打得太慘了,兩千人馬居然沒有一個逃出來,左大將象夜壯烈殉國,頭顱被扜彌小王子扶岫懸掛在馬背上。百丈寬的野狼河裡漂滿人和馬的屍體,血浪滔滔……當然,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象夜及兩千騎兵戰死的直接後果是他手中再無兵可用。沒了兵的于闐王就像掉了牙的老虎,連狗崽子都敢沖他狂吠幾聲。王宮不再是安全的地方,殺機四伏。那幫心懷叵測的貴族蠢蠢欲動起來,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龜茲擊胡侯高摯看完諜報,眉頭緊皺,半晌無語。在他的印象中,扜彌人無非是一群土雞瓦犬,奈何一夜之間變成了猛虎。野狼河一戰,全殲于闐騎兵,虎王象夜身殞,實在駭人聽聞。即使他這七千龜茲鐵騎要徹底斬殺于闐騎兵,也不會比扜彌人做得更好,難不成于闐人像雞鴨一樣伸長了脖子等著挨刀?沒道理啊!

  大帳兩邊站著五六個赳赳武夫,都是他的心腹將領。有個比旁人高出一頭的大漢,虎背熊腰,虬髯如槍,滿不在乎道:「侯爺愁個啥?等咱們攻下了扜彌城,女的分了,男的全殺光。怕他個鳥?」

  高摯氣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丕豹,你把老子當成什麼了?」

  丕豹不敢多嘴,乖乖退到一旁。

  帳門掀開,一個苗條的身影幽靈般一閃而入,頭戴冪籬,白紗低垂,看不清面容,聲音如海妖般充滿了誘惑:「侯爺有事情想不通?」

  高摯似乎與這個女子很熟悉,說道:「無論是誰,看到一隻羊突然變成了一頭狼,都難免有些困惑。」

  「這沒什麼奇怪的。我們漢人有句話,叫蛇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因為那群羊里突然來了一頭猛虎,強將手下無弱兵,所以羊也就變成了狼!」

  「那個人是誰?」

  「鄭吉!」

  「噝——」高摯倒吸了一口冷氣,他聽過這個名字,而且不止一次。當初那個漢人在白馬城徒手搏殺了神熊,據說和相虺王子鬧得不愉快,一把火燒了花陀樓。如今兩千于闐人也是死在他手裡?

  「侯爺沒有第一個碰上他,真是值得慶幸!」

  「這話是什麼意思?」高摯有些惱火,完全是因為那女子的口氣。他高摯一生南征北戰,殺過多少人自己都數不清楚,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真以為這個擊胡侯是天上掉下來的?

  仿佛看穿了高摯的心思,那女子嗤笑一聲:「侯爺聽說過河西關一刀嗎?」

  高摯點頭,他並非孤陋寡聞之人,對各國江湖多有耳聞。早聽說大漢河西郡有個豪傑名叫關十,刀法無敵,殺人從不出第二刀。高摯最喜結交江湖遊俠,對關一刀神往已久,可惜一直無緣相見。

  女子淡淡道:「他被人殺了,一刀而已!」

  「一刀殺了?不可能!」高摯猛地從虎皮椅中跳起來,失聲叫道,「是誰殺了他?」

  「鄭吉!」

  「……」

  「侯爺可知車師王子盤猋怎麼死的?」

  「不是烏孫王子萬年和焉耆王子汲鳩合謀殺了他嗎?」

  「不!真正殺他的人是鄭吉!」

  「又是鄭吉……」高摯頹然坐下,忽然頭疼欲裂。此去扜彌城,如果沒有意外,一定會碰上那個漢人的,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侯爺最好心裡有個準備,這也是桑公子要妾身過來的原因。」

  桑公子?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漢人如今是金帳王庭的座上賓,日逐王對他言聽計從,據說這次諸國合兵共伐扜彌城就是那個漢人的策劃。就算如此,難道他就覺得有資格對龜茲國頤指氣使?高摯心裡惱火,冷冷道:「本侯有七千鐵騎,還怕了一介匹夫?桑公子未免有些杞人憂天吧。」

  女子冷笑:「七千兵馬?侯爺也許覺得不少,但在鄭吉看來其實和于闐那兩千騎兵沒什麼分別,無非是多殺幾個人而已。真被他盯上了,就是七千龜茲鐵騎噩夢到來的時候。」

  「大膽!」丕豹早看不慣這個藏頭露尾的姑娘,拔刀吼道:「辱我龜茲雄師,又敢對侯爺不敬,信不信我一刀宰了你?」

  話音剛落,一道白影凌空飛起,不等丕豹看清,一柄短刀抵住了他的喉嚨——刀長一尺,纖細如蛇。

  如果鄭吉在這裡,就會認出這把刀的來歷。此刀名為半垂,原是關一刀秘不示人的殺手鐧。刃如秋水,削鐵如泥。梅子塢一戰,關一刀身死,半垂刀被韓不疑帶走,不知怎麼落到了這個女子手裡。

  刀尖刺破皮膚,血珠滾落。丕豹臉孔漲成紫色,半分都不敢動。殺氣入體,血液幾乎寸寸成冰。

  高摯起身驚呼:「媚豬,手下留情!丕豹出言無狀,還請看在本侯面子上,原諒一二!」

  女子退後一步,半垂刀一閃而沒,不知藏到了哪裡,她冷冷看向丕豹:「敢這麼跟我說話,你是第一個活下來的。不是看在侯爺的面子上,你此刻至少死了十回。像你這種沒腦子的貨色,我在長安殺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丕豹雙目噴火,臉孔如血,被一個女子當面斥罵,真比殺了他還難受。剛要暴起拼命,被高摯喝止,像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退到一旁。高摯幾個手下都被媚豬鬼魅般的身手所驚呆,個個屏氣斂聲,眼觀鼻,鼻觀心。

  媚豬仿佛忘了剛才的不快:「妾身還有一事,侯爺可否容稟?」

  高摯黑著一張臉沒有說話,你在本侯大帳里耀武揚威了半天,何曾半點兒將本侯放在眼裡?漢人就會惺惺作態,令人噁心。

  媚豬絲毫不以為意,咯咯笑道:「妾身聽說侯爺救了一幫由安息國去往長安的行商,可是真的?」

  「是又如何?」

  「侯爺相信他們的說辭?」

  「本侯將他們從馬賊的刀下救出來,豈會不詳加審問?襲擊他們的馬賊是昔日北道匪首藍鬍子的手下。藍鬍子死後,他們被一個名叫郁夷的悍匪收服。馬賊的口供和安息人的說法是一致的,這個無須懷疑。那幫安息國人一直在丕豹的監管之下,安分守己,絕不會有問題。」

  「但願如此!再有一日,龜茲鐵騎就要兵臨扜彌城下,而鄭吉和扜彌騎兵自從野狼河一戰後,一直杳無音訊。妾身懷疑這幫安息人和他們暗通款曲或者乾脆就是他們的細作,怕侯爺吃了大虧。」

  高摯對媚豬的得寸進尺極為不滿,強壓火氣道:「該怎麼做本侯自有分寸,還不消閣下提醒!退一萬步講,他們就算是鄭吉的人又能如何?七千輕騎鐵桶般環伺,本侯隨時都能將他們捏成齏粉!」

  「妾身一心為侯爺著想,言語倘有冒犯之處,還望侯爺多加諒宥。扜彌在望,正是建功之時,妾身祝侯爺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話不投機,媚豬知道再談下去只會適得其反,側身施了個禮,笑道:「妾身告退!」身形一晃,霎時不見了蹤影。

  丕豹抹去頭上的汗水,暗自鬆了一口氣。這個姑娘真是比天山上的妖巫還可怕,談笑間殺人於無形,讓他從骨子裡感到畏懼。

  高摯沉吟片刻,吩咐道:「丕豹,你把孟黔叫來,我有計較!」

  孟黔是那幫安息行商的領頭人,六十多歲,精明能幹。據孟黔說,他在南北兩道上跑過很多趟,這次是最後一次去長安,所以帶上了孫子,以後這條路就交給孫子走了。他們原本經北道去長安,不幸途中遭遇黑沙暴迷了路,誤入大漠,又被尾隨而至的馬賊劫殺。龜茲騎兵將他們救下後,為了安全起見,孟黔決定捨棄北道,從南道繞行。

  孟黔的孫子才十五歲,長得虎頭虎腦,很是招人喜愛。

  為答謝龜茲騎兵的救命之恩,孟黔送給了高摯一顆龍珠作為報答。此珠出自一頭千年鼉龍,大如雞卵,價值連城。高摯見孟黔會來事兒,出手又闊綽,很是喜歡,讓他們跟隨大軍前行,免受馬賊騷擾。

  孟黔來見了高摯,還帶著孫子,行過禮,不等高摯開口,孟黔就開口說道:「連日來幸賴侯爺和諸位將軍庇護,小的感激不盡。看行程,大軍後天就要抵達扜彌城。侯爺有軍務在身,小的不好再攪擾下去。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小的想在明日與侯爺分手,前往精絕城。在這裡先向侯爺稟告一聲,還望恕罪!」

  高摯心裡一松,他找孟黔來就是想讓他們提前離開。不是他相信了媚豬的話,認定孟黔等人有問題,而是小心使得萬年船,凡事多留個心眼兒總歸是好的。再說前面就是扜彌城,一旦打起仗來,刀劍無眼,高摯也不想孟黔等人白白送了性命。畢竟拿了人家一顆千年龍珠,多少有點兒香火情不是?

  說好了明日分手的事兒,孟黔又讓孫子捧出一個紫檀匣子,打開來,裡面有五六顆南珠。論珍稀當然比不上送給高摯的那顆龍珠,不過也都是價值不菲的寶貝,笑道:「一路上承蒙侯爺和諸位將軍照顧,不勝感激。臨行之時,區區一點兒薄禮不成敬意,還望諸位笑納。小的明日就會離開,侯爺和諸位將軍軍務繁忙,小的不前來打擾了,今日就算是個辭行。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說不定咱們以後還有會面之時。小的先在這裡預祝侯爺與諸位將軍大功告成,名揚四海!」

  丕豹等人收下了禮物,個個眉開眼笑,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上。孟黔這老頭兒真是太會辦事了,不是打仗,真捨不得放他走呢。別人不說,丕豹心裡最清楚,這些天他和孟黔推杯換盞喝了多少好酒,得了孟黔多少好處。他也是個爽直的人,對孟黔和駝隊處處照顧,稱得上無微不至。不是兩人年歲相差太大,又顧忌軍中規矩多,他都要撮土為香和孟黔拜了把子。

  3

  子夜過後,大漠上霜色漸濃,除了呼嘯的風,四野里一片死寂。一座座營帳矗立於白沙之上,星羅棋布一般。由於即將到達扜彌城,為了保證體力,高摯下了命令,讓士兵們早早安了歇。

  一條條黑影從孟黔的帳篷里鑽出來,向外撲去。

  為首之人正是孟黔的孫子,此刻就像出了籠子的幼虎,渾身散發出一種噬血的欲望。他們避開巡邏隊,奔到駝隊那裡,迅速打開一隻只箱籠——原來裡面裝的不是安息國來的珠寶和香料,而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劍和一捆捆包裹著油布的火矢。

  眾人將武器分發完畢,少年攥緊拳頭,低沉有力道:「為了扜彌,不成功便成仁!」

  一眾黑衣武士伸出拳頭與少年狠狠碰在一起:「不成功便成仁!」

  「好!行動!」少年抽刀,聲音有著莫名的興奮。

  黑衣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輕似狸貓,快如獵豹。

  沉沉暗夜裡突然響起令人心驚膽寒的弓弦聲,一道道火流星劃破天幕,縱橫交錯,紛紛落在龜茲鐵騎的帳篷上。一條條火龍霎時騰空而起,濃煙滾滾,直衝蒼穹。一座座帳篷淹沒在火海里,到處是奔逃的火人,到處是悽厲的慘嚎聲。七千人的龜茲大營全亂了套,將找不到兵,兵尋不到將。馬匹受了驚,橫衝直撞,不知踩死了多少人。

  正在這時,大漠猛地震顫起來,石破天驚。三千騎兵呼嘯而來,殺聲震天,撞進火光熊熊的龜茲大營。猶如潮湧雪崩,百里聞雷震,滄海起崢嶸。

  「是扜彌人!」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一箭飛來正中咽喉,聲音戛然而止。龜茲人更加慌亂,狼奔豕突。

  刀起刀落,血水狂飆,一個又一個龜茲士兵慘嚎著倒下去。打擊來得太過突然,龜茲人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兒,就成片慘死在刀鋒之下。風助火勢,火借風威,整個龜茲大營變成了一片火海。喊殺聲、咆哮聲、慘嚎聲、撞擊聲、戰馬嘶鳴聲和刀鋒入骨聲混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綿延數里的龜茲大營活生生變成了一座人間煉獄。

  火起之時,丕豹跌跌撞撞衝出帳篷,昨夜他給孟黔餞行,喝了不少酒,至今還覺得頭重腳輕。一柄刀從身後向他劈過來,他將身一閃,抓住對方的彎刀,一拳將對方砸得倒飛出去。等看清刺客的面容,丕豹什麼都明白了,仰天咆哮:「孟黔老匹夫,我要殺了你!」

  兩個扜彌騎兵縱馬揮刀奔過來。丕豹大吼一聲,猶如驚雷落地,徑直迎上前去。力從腳起,貫透指尖,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將一匹馬的馬頭打得粉碎。又猛地探身,狠狠靠上去,猶如霸王扛鼎,把另一個扜彌騎兵連人帶馬凌空撞翻出去。

  丕豹大笑,正在這時,一匹大宛龍駒風馳電掣而來,馬上之人豹頭虎目,聲若巨雷,揮動一柄比常人大了兩倍的彎刀朝丕豹當頭劈下來。丕豹閃避不及,斗大的人頭凌空飛起。等戰馬衝出去很遠,無頭的屍體才轟然倒下去。

  負熊啐了口唾沫:「犬豕之輩也敢效虎豹之吼?死不足惜!」

  龜茲人畢竟人多勢眾,短暫的混亂後開始組織反擊。三千扜彌騎兵並不戀戰,瘋狂砍殺一陣兒後如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連那幫安息行商也走得一個不剩。

  看著滿地的屍體和化為灰燼的軍營,高摯攥緊拳頭,一張臉猙獰如鬼。七千龜茲鐵騎一夜之間損失超過五成,扜彌人這一仗幾乎打斷了他們的脊樑,哀鴻遍野,士氣蕩然無存,就算強行趕到扜彌城下,也完全沒了先前的聲勢和底氣。更可恨的是扜彌人來去如風,他們連報復的機會都沒有。

  「鄭——吉!」高摯從齒縫裡迸出兩個字,脊背凜凜生寒。什麼安息國行商,什麼馬賊劫殺,原來都是一場戲而已。那個漢人真的夠狠,當著他的面玩了一手兒漂亮的刺心術。可笑他身在彀中不自知,生生將七千龜茲鐵騎帶進了萬丈深淵。

  「師父!」扶岫策馬奔到鄭吉身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和驕傲。這次襲擊龜茲鐵騎,他立功不小,怎麼著師父也得誇獎兩句吧。

  鄭吉笑道:「幹得不錯,虎父無犬子,你父王知道了一定很高興!孟黔呢?他沒有受傷吧?」

  「好著呢!我一早就讓人把他送了出來,毫髮無傷。師父稍等一下,我這就去找他。」扶岫打馬而去,不大一會兒,和孟黔兩人奔了過來。

  孟黔與鄭吉見了禮,鄭吉拱手相謝:「這次多虧了您,不然還真沒辦法讓龜茲人上鉤。」

  孟黔笑道:「此戰全是大人與汲鳩殿下謀劃得好,與老奴有何關係?當年殿下救老奴一家於水火之中,老奴一直無以為報,但得驅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這次略效綿薄之力,實在當不起大人一個謝字!」

  孟黔是汲鳩的心腹,諸國出兵,鄭吉早早將視線投向了北道,與汲鳩聯手策劃了一場好戲。那些馬賊的確是藍鬍子的手下,而郁夷卻是汲鳩的股肱。當初汲鳩聽從鄭吉的建議,派一批心腹乘亂混進了馬賊,郁夷就在其中。經過一番殘酷的清洗,郁夷終於坐上了藍鬍子昔日的位子,嘯聚大漠,威名遠揚。

  孟黔和扶岫假充祖孫,和一批扜彌武士扮成安息國行商,成功騙過了高摯,混進龜茲大營,才上演了今晚的刺心之戰。至於鄭吉和三千扜彌騎兵,自野狼河一戰後,他們藏匿於人跡罕至的彩雲谷內,所以外面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

  鄭吉笑笑,他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為他深悉高摯的性情和弱點,篤定高摯會吞下這個毒餌。當然,沒有木衣坊暗中提供的資料,他不可能對高摯了如指掌。

  接連重創了于闐和龜茲,消息傳來,扜彌舉國歡騰。雖然諸國之兵還在朝扜彌城繼續開進,接下來的形勢依然嚴峻,但扜彌國上下抗擊的信心空前高漲,之前悲觀低迷的氣氛一掃而空。以三千輕騎能打出這樣的戰績,哪怕將來城池陷落,他們雖敗猶榮。

  扜彌人不可侮,這就是每一個扜彌子民要和天下講的道理。

  鄭吉讓負熊帶領包括傷者在內的近兩千人馬回城,畢竟下一段守住扜彌城才是重中之重。而他率領一千精銳騎兵在外面負責牽制。

  4

  數日後,諸國之兵陸續到達扜彌城外,全都觀望不前,沒有一個貿然發起進攻。之前于闐和龜茲的慘敗早已傳遍各國,西域震動。如今莎車姑墨等國雖硬著頭皮趕過來,早已沒了當初撿死雞的心思。

  匈奴一千天狼騎趕到,果然和鄭吉預料的一模一樣。率隊的是烏氏胤,在鳥稷死後被提拔為千長。這是他升遷後第一仗,卻要面對鄭吉,烏氏胤心裡五味雜陳。在白馬城,他和鄭吉有過一次聯手,雖然各取所需,但他對那個漢人的印象格外深刻——不只武力值出類拔萃,而且詭計多端。無論誰碰上這樣的對手,都是無比頭疼。

  在天狼騎的督促之下,諸國之兵開始了攻城。扜彌人在虎蹻的帶領下全力抵抗,堅守城池。滾木擂石,箭矢如雨,扜彌城下堆滿了諸國士兵的屍體。更麻煩的是諸國軍營後面出現了十數股扜彌騎兵,每股十人左右,並不靠近,而是遠遠地用火矢攻擊諸國的輜重物資,致使諸國不得不分兵守護。

  這些扜彌騎兵像麻雀一樣不時騷擾諸國軍營,等你組織人馬去追殺時,他們立刻逃之夭夭。你這裡剛剛退兵,他們旋即又殺了回來。周而復始,輪番襲擾。你不搭理他們吧,一波襲擊下來可能會給你帶來不小的損失。每股十騎的確是個非常尷尬的數字,派人追殺吧,人多了顯然不行,那不成了殺雞用牛刀,勞師動眾?人少了吧,等你追上去不小心又陷入扜彌人的伏擊。諸國被吃掉數百人馬後,再也不敢派人追殺了,就地防守,任憑小股扜彌騎兵在周圍像蚊子一樣襲擾。

  在這種情況下,諸國根本不能全力攻城,甚至要分出很大的心思應付身後扜彌人的騷擾,真是苦不堪言。一天天下來,損失還不是最主要的,可怕的是諸國的鬥志與士氣像水滴一樣慢慢流逝,逐漸耗盡。而恐懼則像瘟疫一樣在軍營里蔓延,無聲無息。

  「鄭吉!」諸國每一個人,上至將領下到士兵都記住了這個名字,畏如蛇蠍,每晚入睡前都祈禱自己今生今世千萬不要碰上那個青面獠牙的漢人。扜彌人的襲擾夜以繼日,從不間斷。顯然扜彌人用的是車輪戰術,要將諸國生生拖垮。諸國之兵根本不敢睡覺,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頭上就會落下一片火矢,將你活活燒死。十幾日下來,諸國將士困頓不堪,怨聲載道。

  城外不斷襲擾,城內也不消停。晚上,諸國之兵突然發現有成千上百身穿黑衣的扜彌人正順著繩子往城下爬,一時萬箭齊發。等射了一夜,第二天才發現那些黑衣人全都是草人,被扜彌人從城上放下來,每一具上面都插了數十支箭。扜彌人用繩子把草人吊上去,白白得了幾萬支箭。這些箭在白天防守時,將諸國之兵射得鬼哭狼嚎。

  第二晚,扜彌人故伎重施,又得了五千支箭。

  第三晚、第四晚,扜彌人繼續玩這個花樣,而且樂此不疲。諸國對扜彌人夜縋草人習以為常,不再理睬他,讓扜彌人自個兒玩個痛快。

  第五個夜晚,上千扜彌勇士縋城而下。諸國之兵以為吊下來的又是草人,根本毫無防備。上千扜彌兵乘機衝進諸國軍營,瘋狂砍殺。與此同時,外面那一千扜彌騎兵旋風般殺來,蹄聲如雷,刀鋒如雪。裡應外合,將諸國殺得大亂。諸國人馬不辨敵我,自相踐踏,死傷無數。

  等扜彌人退去,諸國死傷慘重,人心惶惶,有不少士兵失聲慟哭。

  5

  天亮時分,莎車第一個選擇退兵。西夜和皮山等國軍心渙散,紛紛效仿,烏氏胤氣得暴跳如雷,卻無法制止。

  這時,有消息傳來,烏孫大昆彌發兵數萬,到了溫宿、姑墨和龜茲邊境。三國人馬猶如大難臨頭,惶惶不可終日。第二天,溫宿不辭而別。緊接著姑墨也逃之夭夭。烏孫大昆彌出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扜彌人的剪枝術見了成效。他們得了扜彌人的好處,自然見好就收,不再跟著匈奴人和龜茲人趟渾水。

  諸國陸續撤兵,扜彌城外日見蕭瑟,最後剩下了一千匈奴天狼騎和三千風聲鶴唳的龜茲兵。

  見大勢已去,烏氏胤和高摯也動了撤兵的心思。可是不等他們作出最後的決斷,大漢西域使者校尉韓湯親率一萬援兵趕到,對天狼騎兵和龜茲人馬完成了合圍。

  虎蹻仰天大笑,親率扜彌騎兵出城與鄭吉合兵一處,兵鋒直指匈奴天狼騎。鄭吉見了韓湯,建議對匈奴人和龜茲人分而化之,區別對待。對於大漢而言,西域諸國打打殺殺,終究還是要做朋友,不能趕盡殺絕。而匈奴人是大漢的死敵,絕對不可以放過。把龜茲人擇出來就能成功瓦解對手的力量,避免龜茲人與匈奴人聯手作困獸之鬥。真要鬧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援軍的損失也不會小。這是鄭吉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韓湯聽從鄭吉的建議,對龜茲三千兵馬圍而不殺。派人通知高摯,只要放下武器就可離去。高摯死裡逃生,哪敢不從?乖乖放下武器,率領三千殘兵敗將狼狽而去。

  烏氏胤率領一千天狼騎突圍,沖了幾次都被密密麻麻的箭雨射回去。他知道無法走脫,提出要見鄭吉一面。

  兩個人兩匹馬,在城外大漠上相見。

  烏氏胤首先開口:「早知今日,我真該在白馬城裡一刀殺了你。」

  鄭吉笑道:「你在危須城外安置那麼多人手,不也沒殺了我?」

  「你確定要吃下我這一千人馬而不懼日逐王報復?」

  「到嘴的肥肉沒有理由不吃下去,再說了,打蛇不死反被咬的事兒多了去了,我這個人有個好處,就是做事沒有後悔的習慣。」

  「我想與你堂堂正正打一場,還有,一千天狼騎沒有投降之人,希望你在他們死後,不要讓他們暴屍荒野。我們來自草原,是天神的子孫,不怕死,只希望死得有尊嚴!」

  鄭吉沉吟片刻,鄭重點頭。

  聽說了烏氏胤怪異的請求,司馬熹不屑道:「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當下優勢在我,和他們講什麼堂堂正正?一萬大軍全部壓上去,碾也碾碎了那幫匈奴人!」

  鄭吉說了兩個字:「尊重!」

  眾人不再出聲,一個真正的戰士不只是殺戮,還要持有對敵人和對手最起碼的尊重——這是漢人的風骨,也是漢軍的榮譽。

  天狼騎名震西域,論戰鬥力,諸國之兵莫能抗手。鄭吉當然不會以一千騎兵與志在必死的天狼騎單挑。他從援軍和扜彌騎兵中挑選了五千精銳,以五比一的優勢圍殲天狼騎。

  扶岫策馬奔來:「師父,這一仗是復仇之戰,不能沒有我!」

  鄭吉回頭看向虎蹻。

  虎蹻點點頭:「雛鷹不經歷風雨永遠不可能翱翔長空,讓他去吧——扜彌人的刀鋒是用敵人的血骨磨礪出來的!」

  鄭吉頷首。

  兩軍遙遙相對。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

  鄭吉和烏氏胤舉刀,六千人馬同時開始衝鋒。大漠在馬蹄下震顫不止,黃沙滾滾,雷聲隆隆。兩線騎兵大潮越過瀚海,以雪崩之勢轟然相撞,霎時犬牙交錯,入骨三分。

  骨碎聲、喊殺聲、馬蹄聲、咆哮聲、刀鋒撞擊聲……千萬個聲音混雜到一起,天地崩摧神鬼皆驚。圍觀的援軍無不臉色慘白戰戰兢兢。

  鄭吉一馬當先,如刀鋒般剖開天狼騎的陣勢。當面的匈奴人根本無法阻擋那柄吞雪刀,刀鋒所向,人馬辟易。

  扶岫和林氏兄弟緊隨其後,穿插分割。另一個方向上,蘇祗摩、司馬熹和負熊等人如法炮製,猶如一柄柄利刃鑿穿天狼騎的陣勢,將之分割成互不相連的數段,四面開花,分而圍殲。

  幾匹戰馬迎面相撞,馬頸折斷當場慘死,馬背上的騎兵凌空拋擲出去,沒等爬起來就被紛亂的馬蹄踏成肉泥。一名天狼騎與一名扜彌騎兵互砍一刀,同時墜馬。另一名天狼騎趕來相救,卻被五六柄長刀同時砍中,連人帶馬慘遭分屍,血染黃沙。匈奴天狼騎雖然悍勇,被五倍於己的敵人包圍,卻是毫無勝算。幾乎每個人都要同時面臨五六把彎刀的劈砍,擋得了左邊,擋不住右邊。一個人倒下去,另一個人就要遭受多一倍的圍殺。大漠風起,塵沙飛揚,昏天黑地,到處都是生命消亡前的嘶吼和悲鳴。

  人馬俱被血水染紅,烏氏胤一刀指向鄭吉:「敢與我一戰否?」

  林染和林溪躍躍欲試,扶岫道:「他是我師父的,你們不要爭!」

  鄭吉甩落吞雪刀上的血珠,兩腿一夾馬肚,紫鳧馬奮鬣抖鬃,仰天長嘶,如龍吟大漠,眾馬齊喑。下一刻,一道紫色閃電平地掠起,朝烏氏胤飛射過去。

  烏氏胤反轉刀柄砸在馬臀上,火龍駒人立而起,揚蹄怒嘶,猶如虎嘯山林,忽而撒開四蹄騰躍而去,足不沾塵,堪比御風。

  所有人都靜下來,包括正在廝殺的騎兵也停住了手,目光不約而同被那兩匹飛馳的駿馬所吸引,還有馬背上兩道偉岸的身影。

  兩馬交錯而過,風馳電掣,塵沙滾滾。刀光華麗、詭異、燦爛,如一道流星劃破蒼穹。

  沒有人看清鄭吉如何出刀,烏氏胤的長刀驀然斷裂。火龍駒衝出去十幾丈,烏氏胤突然棄刀,雙手使勁捂住喉嚨,血水從指縫間暴射而出,紛紛揚揚宛如下了一場胭脂雨。

  見主將被殺,剩下的天狼騎如喪考妣。虎蠻乘機發箭,箭無虛發,幾個百長紛紛倒撞馬下。這下天狼騎群龍無首,更是沒了鬥志,被五千鐵騎圍殺殆盡。

  扜彌城大戰落下帷幕,反漢同盟冰消瓦解,第二天,于闐王子烏勒藉助諸多貴族的支持,將尉遲婆羅趕下了寶座,成為新一代于闐王。一個月後,老龜茲王內外交困,心力交瘁,最終一命嗚呼。太子絳賓成功粉碎了姑翼等一批貴族的陰謀叛亂,在風雨飄搖之中登上了延城的金獅椅。

  6

  清風徐來,扜彌城靖遠侯府里疏影橫斜。月朦朧,鳥朦朧,一曲簫音悠悠而起,和晚風一起叩響簾櫳。

  鄭吉獨坐水榭之中,一溪碧水映著月光,潺潺如歌。

  虎蹻做了扜彌王,靖遠侯府就成了小王子扶岫的府邸。鄭吉是扶岫的師父,扶岫為了方便早晚聆聽教誨,再三邀請,鄭吉便搬離了驛館,住進了靖遠侯府里。

  簫音裊裊而止,一個女子在身後幽幽低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鄭公子不愧是贏得魚荻之人,一曲簫音,斷腸人憶斷腸人,怎地不銷魂?」

  鄭吉轉身,正好看到蘇魅兒那雙比溪月更亮的眸子。

  蘇魅兒眼中有雲影浮沉:「既然放不下,為何不去尋她?」

  鄭吉收起魚荻,沒有說話。

  「就因為她是大宛公主?」

  鄭吉看了看水榭外那輪蕩漾的溪月,回頭笑道:「魅兒姑娘,其實我剛才突然想起烏葉大師的一番話,他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在世,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放不下又能如何?」

  「鄭吉,這種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的讓我好驚訝。」

  「不然?」

  「在我心裡,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名揚天下,無所畏懼,天下事不過一刀之事。你如神龍翱翔天際,又有什麼事情困得住你?」

  「聽人說過,世上有仙人高居山巔,一指可斷江,一劍可開天。如今仔細思量,都是笑話罷了。世上事,千千結,剪不斷,理還亂,誰又能一刀兩斷?」

  「你在怕什麼?」

  鄭吉微微眯起眸子,這個姑娘果然放肆啊,這是問心嗎?

  蘇魅兒毫不示弱:「被人戳破心事,是不是很難堪?」

  鄭吉揉揉鼻子:「難堪是有,還不至於真怕。」

  「你是大英雄,又怎會真的怕?」蘇魅兒莞爾一笑,忽又斂色道,「我知道你心有顧忌,怕大宛公主受了委屈。她是一國公主,金枝玉葉不貲之軀,而你只是一個聲名不顯的漢家小軍侯。她下嫁於你,便會遭到天下人恥笑,讓大宛王室失了顏面,對不對?可你是誰?你是救了危須城和扜彌城的大英雄!你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真國士!一把吞雪刀,匹馬萬里行。放眼天下,又有幾人能夠做到?想想看,大宛公主真跟了你,又怎會覺得委屈?」

  鄭吉笑道:「子非她,安知她所想?」

  蘇魅兒白了他一眼:「子亦非她,又安知她非此想?」

  鄭吉大笑。

  「駕——」十幾匹烏孫甲等戰馬在大漠上飛馳,黃沙滾滾,夭矯如龍。遠處,野雲萬里,雪峰聳峙,一座城郭隱約可見。

  為首的少女騎一匹小紅馬,馬名赤鳳,色若胭脂,神駿異常。少女明眸皓齒,顏如舜華,紅衫紅裙,腰懸一柄鑲嵌玉石的小巧彎刀,腳蹬小蠻靴,英姿颯爽。

  一個身材高大的烏孫少年拍馬趕上,提醒道:「殿下,前面就是疏勒城,咱們要小心行藏。昨天那幫馬賊被咱們殺得抱頭鼠竄,一定不會善罷干休。這城裡說不定就有他們的同夥,咱們得防備他們的暗算。有句老話說得好,鳥三顧而後飛,人三思而後行。以後咱們離烏孫越來越遠,行走江湖,萬事須得多個心眼才好。」

  少女有些不高興:「烏爾班,你是最有希望成為烏孫第一勇士的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如鼠?你看看人家鄭吉,搏神熊誅水怪斬殺千年蠍王,在大漠上殺進又殺出,怕過誰來?二王兄說,飲馬江湖,天大地大,青衫風流仗劍行。我們怕成這個樣子,怎麼走得了江湖?」

  烏爾班眼神黯然:「殿下,我比不過鄭吉!」

  少女笑道:「我當然知道你比不過他,不然你想怎樣?」

  烏爾班想了想,攥緊刀柄:「我想和他打一場。」

  少女用鞭子指著烏爾班,又氣又想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

  烏爾班眼神堅毅:「我會用心練刀的,總有一天會打敗他!」

  一個魁梧漢子策馬跟上來,大笑道:「烏爾班好樣的!不過有件事你必須明白,在打敗鄭吉之前,你得先打敗我,成為烏孫第一勇士。」

  少女不滿道:「左姑梁,你再這麼慣著,早晚非害了烏爾班不可!鄭吉是什麼人?他是天神下凡!振衣千仞崗,一刀破蒼冥。要是成為烏孫第一勇士就能打敗鄭吉,你就能做到,可你打得過他嗎?」

  左姑梁訕訕笑道:「鄭吉那小子……不說了,我真打不過他。」

  「這不就對了?」少女見烏爾班垂下了腦袋,心裡忽然有些不忍,「烏爾班,我這樣講也不是說你完全沒有機會。等你哪天成了西域第一刀客,興許就能和鄭吉掰掰手腕子,你做得到嗎?」

  烏爾班驀然抬頭,眼神犀利:「請殿下等著吧,我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做得到!」

  少女大笑:「好,我就等著你成為西域第一刀客那一天!」

  左姑梁大為欣慰,烏爾班是烏孫翕侯泥蒼之子,與烏孫小公主素光從小一塊長大,稱得上青梅竹馬。隨著年齡越來越大,瞎子也能看出來烏爾班對素光的心思。可自從那個漢人鄭吉來了赤谷城後,素光就很少再搭理烏爾班了,這讓烏爾班頹喪了好久,發了狠練刀,一心要打敗鄭吉。可惜那個漢人又離開了赤谷城。

  近日,匈奴興兵進犯烏孫東北邊境,揚言要烏孫獻上解憂公主。大昆彌翁歸靡勃然大怒,和匈奴打了幾仗,結果戰事不利,丟失了車延、惡師等地。

  由於忙於戰事,翁歸靡和解憂公主無暇顧及小公主素光,於是她偷偷從赤谷城裡溜了出來,帶了兩個貼身婢女,要學二王兄縱馬江湖,不巧出城的時候被烏爾班撞上了。烏爾班勸不住她,就選了十幾個好手隨身保護,其中就有右大將昆邪手下的猛將蘇赫。為這事兒,素光差點兒和他翻了臉。

  元貴靡聞訊,也未阻攔。他對這個最小的妹妹寵溺慣了,不想拘束了她,便任由她鬧,只是吩咐左姑梁跟了過來。相信有左姑梁伴隨左右,只要不到山窮水盡之時,不遇窮凶極惡之事,素光的安全還是無虞的。

  自從出了赤谷城,素光就像飛出了籠子的小鳥,一直嘰喳個不休,非要做幾件鄭吉那樣的壯舉不可。可惜她的運氣實在不夠好,一路上除了攆過兩隻野兔抓到一條巴掌大的小魚兒,狼群和水怪之類的都沒有碰到。沙蠍子倒是見過一些,可是個頭兒小得可憐,都不及手指頭兒大。即便如此,素光也沒打算放過它們。催馬沖陣,拎著小彎刀大呼小叫,前前後後大戰了三百回合,直累得手軟腳麻腿抽筋兒。氣人的是那些小蠍子忒雞賊,一通亂刀砍下去,別說丟下幾具屍首拱手而降,連個缺胳膊少腿兒的都沒有,讓素光蔫頭蔫腦了好幾天——江湖裡的水太深,做個大俠真的不容易啊。

  路上有兩樁事倒是值得一提:一次是將一幫娶親的姑墨國人當成了搶親的馬賊痛揍一頓,結果被人家叫了幫手追殺幾十里,素光難得老實了一整天;一次就在昨天,真的遇到一群馬賊搶劫行商。英雄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素光興奮得小臉通紅,也不問青紅皂白,拔出小彎刀就縱馬衝殺。左姑梁用盡渾身解數才把她攔了下來,好在烏爾班等人也不含糊,將一幫馬賊殺得屁滾尿流。素光名副其實地當了一回江湖女俠,晚上做夢都笑出聲來,尋思什麼時候見了鄭吉,一定得將這事兒好好吹噓一番。

  「吁——」正奔馳間,跑在前面的素光忽然勒住了馬,前面天空中兀鷹盤旋,下面的沙窩裡隱隱有個人躺在那裡。

  烏爾班帶幾個人過去,下了馬,見那人一身武士打扮,身上有幾處刀傷,一箭羽箭透背而入,已是奄奄一息。

  烏爾班忙扶他坐起來,餵他喝了幾口水。那人慢慢緩過氣來,睜開眼打量烏爾班等人半晌,問道:「你……你們是什麼人?」

  素光大咧咧道:「我們是闖蕩江湖的烏孫大俠……咦,對了,你又是什麼人?」

  聽到「烏孫」二字,那人眼睛一亮,急切道:「烏孫國的元貴靡王子,你們可認識?」

  素光笑道:「這還用問?他是我大王兄,自小便認得的。」

  「你……你是?」

  「我叫素光,有沒有聽說過?」

  「原來是烏孫國小公主殿下……」那人翻身要行禮,怎奈傷勢太重,根本動不了。素光擺擺手,要他免禮。那人喘息兩下說道,「在下白牙,是大宛公主嬛羅的十二飛鶻侍衛之一。」

  「嬛羅姐姐?她如今在哪裡?」

  「她被人抓走了……」

  素光大驚:「誰這麼大膽子敢抓大宛公主?」

  「大宛安國侯鐵勒!」

  「……」素光無語,她見過那個鐵勒,惹不起的。再說鐵勒抓走了大宛公主,她這個外人怎麼好插手?「鐵勒身為大宛安國侯,為何要抓嬛羅姐姐?」

  「不久前,大夏、安息、大月氏和康居等九國王子相繼向大宛國求親。大宛王想出了比武招親的法子,逼迫嬛羅公主應允。公主抵死不從,半個月前,她逃出了貴山城,要去長安尋找鄭公子。大宛王勃然大怒,派了安國侯鐵勒前來追殺。十一位飛鶻侍衛相繼身死,嬛羅公主也被鐵勒抓了回去,唯有我拼死逃到這裡……」說到這裡,白牙用手哆哆嗦嗦從懷裡取出一枝早已枯萎多時的紅玫瑰,「這是公主交給我的,她讓我去長安親手送給鄭公子……我恐怕走不到長安了,能不能麻煩殿下把它轉交給鄭公子?」

  「鄭吉不在長安,你們不知道嗎?」

  「他在哪裡?」

  「扜彌城!」

  「謝天謝地,公主有救啦……」白牙大喜,身子猛地一挺,手卻重重垂了下去,那朵玫瑰也墜落到沙地上。

  素光彎下腰,小心翼翼撿起染滿血跡的紅玫瑰,神情複雜無比。

  馮禹和鄭吉不辱使命,縱橫捭闔,成功穩定了南道諸國的形勢,使大漢影響力進一步深入西域諸國。漢威所至莫不賓服。

  漢帝劉病已下旨褒獎馮禹和鄭吉等人,要他們即日返回長安。並讓傳旨官員私下裡給鄭吉捎了一句話:「梅子青如許,能飲一杯否?」

  大漢使團返國,扶岫也要跟著鄭吉去長安長長見識。虎蹻雖然有些捨不得,但想著好男兒志在四方渾水裡的泥鰍成不了蛟龍,也就爽快答應了。並親自將他們送出扜彌城,一直到三十里外才依依而別。

  扶岫佇馬遙望,但見黃沙千里直入天際,他心裡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師父,長安城離這裡很遠麼?」

  「嗯,有九千二百里!」

  「呀,這麼遠!師父,你常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們此行去長安要走上九千二百里,是不是以後我就不用讀書了?」

  「人非生而知之者,一書不讀何以知天下?你是將來要做扜彌王的人,胸無點墨,只認刀劍,如何造福你的子民?」

  「師父,徒兒知錯了。」扶岫低頭片刻,忽又狡黠問道,「師父,大宛公主是不是真的很美?」

  「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聽說過無數次師父在白馬城的故事,一個值得師父以性命相護的女子豈能是個醜八怪?師父,你放心,等有一天我長大了,一定要打到大宛去,替師父將大宛公主搶過來。」

  「真是孩子話!」鄭吉笑著說了一句,微微眯起細長的眸子看向遠天的流雲……又是秋雁南飛時,那個白衣女子還好嗎?

  風起,紫鳧仰天長嘶,有簫聲婉轉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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