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勝負談笑間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1

  當晚,一支精銳騎兵悄悄出了扜彌城,一人兩匹烏孫甲等戰馬,長短刀各一把,硬弓兩張,配箭矢兩百支。帶隊的名叫負熊,有萬夫不當之勇,是虎蹻的心腹愛將。這支騎兵急行二百里,在一個叫凶澤的地方,包圍了一夥馬賊。

  凶澤比鹽澤小得多,綠水縈迴,水中多有食人魚怪出沒,行人畏之如蛇蠍,故稱為「凶澤」。此水千年如一,遇旱不涸遇雨不溢。周圍聚沙成山,沙分五色,為紅、黃、綠、白、黑,風吹沙鳴,如九幽鬼音,令人毛骨悚然。方圓百里之內,除了仿佛橫空出世的凶澤,即無水源也無城廓,商賈不得不到這裡尋水。馬賊聞風而至,多有搶劫殺戮之事發生。

  稍事休息,手下稟報鄯善王子求見。負熊不敢怠慢,親自前去見蘇祗摩。

  蘇祇摩風塵僕僕,臉色也黑了不少,但精神還好,眼睛極其明亮。身後跟著一個人,臉覆青銅面具,所行之處,塵沙不起。

  負熊與蘇祗摩見了禮,蘇祗摩也不寒暄,開門見山問道:「扜彌城裡情況如何?」

  負熊如實稟告:「龍象鬥法,大漢使團獲勝。身毒妖僧白僰以化蛟之術打爛瞭望鵠台,陛下和輔國侯雙雙重傷,匈奴使團自鳥稷以下悉數死於亂軍之中,白僰逃遁,至今下落不明。靖遠侯控制了局勢,正在張榜安民,撫恤死者。」

  「這就好,我們可以安下心來啃這塊硬骨頭了。」蘇祗摩心中欽佩不已,局勢的發展果然和鄭吉預料的一模一樣。幾天前,鄭吉讓他出城來「釣魚」,他大不以為然。沒想到領著一支駝隊在大漠裡閒逛了幾天,還真釣到了一條大魚——白馬城主相虺殿下。

  扜彌城舉行顯聖法會,相虺也沒有閒著。一方面暗地裡招募兵馬,一方面想方設法搜刮錢財。顯聖法會一結束,就是他起兵清君側的時候。扜彌、于闐等南道多國包括匈奴天狼騎都是他的後盾,他只需登高一呼,便會應者雲集。兵臨延城之時,他那個哥哥絳賓還能坐穩太子的位子?當然,延城那張金獅椅也該換人了——相虺說不出「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這種話,但知道老虎老了就該放下架子,占著茅坑不拉屎算咋回事兒?何況那個座位旁邊還蹲著一個虎視眈眈的傢伙,他不提前下手,早晚給人吞得連渣子都不剩。

  話又說回來,打仗是要花錢的。雖然白馬城富甲一國,真要打起仗來,白花花的銀子像水一樣往外流,沒點兒像樣的家底兒真是不行。這不,相虺又打起了顯聖法會的主意。扜彌城法會長達兩個多月,諸國商賈與公子王孫往來不絕,絕對是個下手的好機會,所以相虺又做起了老行當——親自率領兩百餘百狩騎扮作馬賊,在大漠上殺人越貨,來去如風。也許是搶上了癮,數日前他們一度逼近扜彌城,弄得人心惶惶。虞契心知是相虺那廝鬧的么蛾子,懶得理他,所以喝退了虎蹻。

  昨天,相虺得到消息,一支龐大的駝隊出現在扜彌國境。他當然不肯放過這隻大肥羊,親自帶人趕了過來,今晚終於將那支駝隊圍困在了凶澤,然後一口吃掉。

  駝隊裡有兩個傢伙跑掉了,相虺未免感到有些美中不足。以前做這種事都是不留活口的。他並不擔心,跑就跑了吧,也許是那兩個小子命不該絕,總不能在大漠上來一場千里大追殺吧。就算有人知道是龜茲王子相虺做的,敢找上白馬城與他理論?

  相虺為人謹慎,紮營時接連放出幾撥哨馬,最遠的足有三十里。一旦夜裡有個風吹草動,他也有機會遁走,不至於被人打個措手不及。正因為如此,他在大漠上呼嘯來去多時,還從未失過手。

  白沙如雪,斜月西沉,有風從大漠北方吹來,凶澤之畔響起魔哭鬼嚎之音。一個哨馬躲在沙山陰影里,縮縮脖子,毛骨悚然。

  身後一陣馬蹄聲傳來,哨馬探出半個腦袋,看清來人,登時來了精神,大叫道:「蘇爾班大人,怎麼是你?」

  蘇爾班跳下馬:「我來這裡看看。乃桐兄弟,有什麼情況嗎?」

  乃桐笑道:「這裡除了風和沙,連他娘的一個鬼影子都沒有,能有啥情況?就是天冷得厲害,還有那聲音……你聽聽,跟鬼嚎似的。不怕蘇爾班大人笑話,我都尿了兩回褲子呢。」

  「你不是白馬城裡出了名的膽大包天嗎?瞧那點兒出息!」蘇爾班大笑,乃桐迎上前,身子卻突然僵直,低頭看看透腹而入的彎刀,瞪大眼睛看向蘇爾班,難以置信道:「蘇爾班大人,這是為……為什麼?」

  「兄弟,對不起,一路走好!」蘇爾班拔刀,一道血箭激射而出。

  乃桐晃了晃,一頭栽倒下去。

  這個夜晚,相虺做夢都想不到,在他縱酒狂歡之時,他的心腹哨馬一個個倒在黃沙里,變成了冰冷的屍體。

  蘇祗摩得到消息,仰天大笑:「有個漢人曾經笑言,相虺王子夜路走多了,有一天總會碰到人!」

  負熊不解:「不是碰到鬼麼?」

  蘇祗摩白了他一眼:「相虺是人麼?」

  負熊恍然,相虺那廝假扮馬賊,可不就是個見不得人的惡鬼?

  2

  拂曉前,扜彌騎兵換了戰馬,開始衝鋒。幾百匹烏孫甲等戰馬越過沙山,直逼凶澤湖畔。馬蹄聲踏碎了大漠的沉寂,如大潮奔涌,天鼓雷鳴。數百柄長刀映月生寒,恰似滄浪鼎沸,驚濤拍空,捲起千堆雪。

  相虺衝出帳篷,正看到數百扜彌騎兵分三個方向潮水般衝來,身後就是凶澤,退無可退。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箭雨黑壓壓傾瀉而下,遮蔽星月。百狩騎措手不及,一個又一個中箭倒地,連同坐騎都被射成了刺蝟。

  箭雨過後,扜彌騎兵已經衝到跟前,揚起長刀狠狠劈下去。馬快刀沉,殺傷力驚人,一刀下去能將當面的百狩騎劈成兩半。百狩騎亂作一團,結果成了扜彌騎兵劈殺的活靶子,一顆又一顆腦袋飛上半空,又遠遠砸進白沙中。

  百狩騎戰力強悍,經過短暫的慌亂之後,開始了絕地反擊。如兩線浪潮撞在一起,不聞雷聲,只有血雨狂飆。

  兩個騎兵擦身而過,同時出刀捅進對方的腹部。又有兩騎衝殺,連人帶馬撞在一起,人馬俱碎。一個扜彌騎兵砍下敵人的腦袋,不料馬失前蹄,人馬轟然倒地,不等爬起,竟被紛亂的馬蹄踏成血泥。

  負熊力大無窮,一刀一馬以近乎蠻橫的架勢瘋狂鑿陣,刀鋒所向血肉橫飛。兩個百狩騎拼死阻擋,一個被負熊連肩帶背劈成兩半。剩下那個想要逃走,被負熊飛馬趕上,一刀砸中後腦,登時萬朵桃花開。數十個扜彌騎兵跟在負熊身後,像一柄利刃剖開了百狩騎的鐵桶陣。百狩騎被分開,左右不能兼顧,再次混亂,十餘騎退避不及衝進了凶澤。平靜的凶澤霎時白浪翻滾,如同煮沸了一般。那十幾騎連人帶馬都被血浪吞沒,變成了一具具浮動的白骨。

  見凶澤食人魚如此可怕,交戰雙方都不寒而慄。

  相虺紅了眼,砍翻兩個扜彌騎兵,帶領手下親兵奪路而逃。負熊大怒,一馬當先銜尾追殺。剩餘的百狩騎見相虺王子逃走,更沒了鬥志,要麼棄刀投降,要麼被驅進凶澤,活活餵了食人魚。

  相虺逃出重圍,回顧身邊只剩下了五名親信,恨得咬牙切齒。兩百餘百狩騎啊,每一個都是用白花花的銀子砸出來的,就這麼折在了凶澤,怎能不讓他痛徹心肺?

  相虺沒敢沿凶澤向大道逃遁,這條路離龜茲國最近,他擔心有伏兵,出人意料折向西北,走了人跡罕至的羊腸谷。

  羊腸谷,谷中道路狹隘如羊腸,最窄處僅容一人牽馬而行。若是有人將兩頭一堵,鐵定是個瓮中捉鱉的下場。正因為如此,兵家絕不敢走羊腸谷。而相虺反其道而行之,料定負熊不會在這裡伏兵,所以才敢衝進了羊腸谷。

  劫後餘生,相虺望著羊腸谷上方那一線天空,不禁長長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扜彌國發生了什麼事,不然扜彌王吃錯了藥拿他開刀?相虺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心裡那個恨啊。有仇不報非君子,不能就這麼算了,等老子回到白馬城,就算打個天崩地裂也要和虞契那狗日的掰扯清楚今天這筆帳。

  一行人好不容易走出羊腸谷,相虺勒馬停下,面如死灰。

  數十名飛虎騎呈半環形圍住了谷口,個個張弓搭箭,只要一聲令下,頃刻就會把相虺等人變成六隻人形刺蝟。

  馬蹄聲響起,一匹白馬夭矯如龍,緩緩走到扜彌騎兵前列,馬上青年白袍貂裘,滿面春風:「白馬城一別數月,每次念及殿下當初厚誼,本王子都是輾轉反側切切於心啊。」

  相虺冷冷道:「蘇祗摩,你帶人堵在這裡就是為了噁心我嗎?」

  蘇祗摩大笑:「本王子在這裡守了一夜,涼風大飽,要說只為噁心你兩句,未免不夠誠意。殿下也是聰明人,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看在我辛苦跑了一趟的份上,你最好痛快一點兒束手就擒。這樣我好回去交差,殿下也免了性命之憂不是?」

  「蘇祗摩,不管你信不信,本王子從小到大殺人放火刨墳掘墓的事兒沒少干,就是還沒學會束手就擒。要不你給我做個樣子看看?不是我小瞧你,憑你還料不到我會退走羊腸谷。本王子甚為好奇,到底是哪位高人在背後神機妙算,斷了我的歸路?」

  「你所指的高人自然是有的。幾天前烏葉上師講過一句話,凡事皆有因果,種甚因結甚果,本王子深以為然。當初大宛公主流落白馬城,你百般覬覦不擇手段,這算是種下了因;如今身陷羊腸谷,惶惶如喪家之犬,才是自食其果。」

  「大宛公主?這麼說本王子今日之敗和鄭吉有關?還有,那支駝隊也是假的吧?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我相虺豈不正應了這句老話?」

  「鄭吉深悉你心性,親手挖了這個大坑,你好死不死地一頭撞了進來!為了釣你這條大魚,虎蹻差點兒把他的靖遠侯府掏空了才弄出一支駝隊,而我領著駝隊在扜彌城外足足逛盪了四五天。真是應了一句老話啊——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幾天真把我累壞了,你要再不過來搶,我都沒臉回去見鄭吉和虎蹻呢。話又說回來,你今日也並非全是敗於鄭吉之手。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身為一國王子,坐擁雄城,卻干起了殺人越貨的馬賊勾當,老天都容不下你。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你動了不該動的心思,放著一手遮天的白馬城主不做,非要盯著那個金獅椅,不是找死又是什麼?」

  相虺臉色數變:「說到底,還是那位太子殿下不肯放過我啊。罷了,家醜不可外揚,不說他了。蘇祗摩殿下,漢人有句話講得好,叫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如今被困在羊腸谷,身邊只剩下了五個親兵,已是走投無路,還談什麼謀逆不軌?再說我們兩個一向無怨無仇,你何必非要置我於死地?今日只要你肯抬抬手放我過去,我相虺今生今世必念你的大恩!」說完,相虺竟翻身下了馬,雙手捧起自己的寶刀,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蘇祗摩跪了下去。

  眾人面面相覷,盡皆變色。相虺的驕橫和跋扈在諸國出了名的,從來只有他殺人,誰曾見過他低頭?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相虺這一跪,等於將他的尊嚴和名聲全都拋開了——只要能夠活下去,哪怕像只狗一樣搖尾乞憐,一切都還會有機會。

  蘇祗摩笑道:「相虺,要說我最佩服的人,除了鄭吉,你也算一個。大丈夫能屈能伸,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你能連膝蓋都不揉揉就當眾跪下來,這份心性和勇氣可不是誰都有的。放在以前,我也許就真放了你,可鄭吉偏偏就料到了你會這麼做,所以臨走時特意囑咐了我一句話。我原以為他想多了,你堂堂龜茲王子怎麼可能彎得下尊貴的腰?事實證明,鄭吉的確料事如神,而你相虺殿下,還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啊。」

  「那個漢人說了什麼話?」相虺攥緊刀柄,望向蘇祗摩。

  「虎卑其勢,將有擊也;狸縮其身,將有取也。」

  相虺眼中掠過狠厲之色,腰杆一挺站了起來:「蘇祗摩,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本王子連臉面都不要了,如此求饒,你都不肯放過我,真要趕盡殺絕嗎?好,本王子就站在這裡,有本事你過來殺我!」

  蘇祗摩大笑:「相虺,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不是我不肯留一線,而是我今天真放了你,依你的性子,日後你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我。本王子雖不如你聰明,但縛虎容易縱虎難的道理還是知道的。」說完,抬手向後面一招,一個臉覆青銅面具的人走上前,反手握刀:「相虺殿下,你的人頭還是我來摘下吧!」

  「敢要我的腦袋,你又是誰?」相虺瞧了他兩眼,聲音冷硬如鐵。

  那人大笑兩聲,伸手摘下青銅面具,卻是十二曲魁之一的耶殺。

  相虺陰冷道:「王兄終究不肯讓我死在別人手裡,還是派你們來動手嗎?耶殺,你沒死在扜泥城,反成了人家的走狗,還有臉回來?看來十二曲魁也不像外面傳說的都是矢忠不二的死士嘛。」

  耶殺不說話,刀鋒寸寸出鞘。

  「殿下,殺雞焉用宰牛刀?讓我殺了這廝!」一個親信從後面大踏步走上來,反手拔刀,刀鋒如雪。

  相虺點頭,掉了牙的老虎猶能傷人,他還有五名身手不俗的親信,無論如何也要崩掉蘇祗摩幾顆大牙。

  那人慢慢從相虺身旁走過,突然反手一刀捅進了相虺的小腹,刀尖從後腰透出,血水激射。

  相虺一拳將那人打飛,雙瞳血紅:「蘇爾班,你作死嗎?」

  蘇爾班吐了一口血,從地上慢慢爬起來:「殿下可能不知道,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行觴!」

  「行觴?」相虺怔了怔,仰天大笑,「原來那個溫柔敦厚的王兄早就磨好了刀,可笑我這條砧板上的魚還一再蹦躂著要跳龍門,真是該死啊。好!好!好!」相虺反手拔刀,氣絕而死。

  「蘇爾班,你敢刺殺殿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我要殺了你!」嘎魯嘶嗥如狼。

  蘇祗摩揮手,箭矢如雨疾落,將嘎魯和三名親信活活釘死在地上。

  3

  顯聖法會落幕之時,有消息從長安傳來。元平元年四月十七日,漢帝劉弗陵駕崩於未央宮,年僅二十一歲。無子嗣。葬於平陵,諡號為孝昭皇帝。

  大將軍霍光請上官皇后徵召昌邑王劉賀入長安主持喪禮。

  劉賀的父親名叫劉髆,是武帝劉徹的第五個兒子。劉髆的母親正是大名鼎鼎的李夫人——貳師將軍李廣利和協律都尉李延年的妹妹。

  武帝有六子:衛皇后生太子劉據,王夫人生齊懷王劉閎,李姬生燕剌王劉旦、廣陵王劉胥,李夫人生昌邑王劉髆,趙婕妤生劉弗陵。

  天漢四年,劉髆被封為昌邑王。征和三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征匈奴,因與左丞相劉屈氂謀立劉髆為帝的事情泄露,劉屈氂被腰斬。李廣利投降匈奴,李氏被滅族。失去舅家的支持,劉髆於後元元年鬱鬱而終。始元元年,年僅五歲的劉賀嗣位,成為第二位昌邑王。

  劉弗陵病死,武帝諸子中只剩下了廣陵王劉胥。劉胥身材魁梧,力能扛鼎,可徒手搏熊虎,震驚朝野。只是性子太野,霍大將軍對他極不放心。

  元平元年六月丙寅,劉賀受皇帝璽綬,尊上官皇后為皇太后。

  劉賀在位二十七日,凡事乾綱獨斷,一意孤行。服斬,無悲哀之心;廢禮誼,居喪不素食。擊鼓歌吹,弄彘斗虎,遊戲掖庭,穢亂宮人。五辟之屬,莫大不孝。使者往來不絕,持節向各官署徵調和索取物資,共一千一百二七十次。

  大將軍霍光見劉賀荒淫無行,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憂心如焚。這時,鷦鷯坊有密報傳來,鬼鯉和媚豬曾現身於昌邑王府,與劉賀過從甚密。種種跡象表明,梅子塢之亂的幕後黑手就是鬼鯉,那麼鬼鯉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至於鬼鯉真實的身份,大將軍至少在七十二份諜報中看到過。

  向來以制怒和慎獨聞名的霍大將軍第一次發了火,將諜報撕得粉碎。梅子塢的棋局堪稱先手無敵,直接引發後來半桃小築的血案,差點兒將整個霍家都送到斷頭台上。霍禹至今還被關押在天牢之中。當然,這件事最嚴重的後果就是導致漢帝劉弗陵在三個月後病死。大漢中興的進程被打斷,而孝昭無子,皇帝的位子還真是毫無意外地落到了劉賀手裡。不得不說,鬼鯉之謀還真當得起「驚世駭俗」

  四個字。

  霍光聯繫丞相楊敞等人,上奏皇太后,於六月癸已廢去劉賀的皇位。又將劉賀帶到長安的昌邑從官騶宰官奴二百餘人全部誅殺。

  國不可一日無主,霍光接受光祿大夫邴吉建言,欲立「史公子」劉病已為帝,於是再與楊敞等人上書皇太后:「《禮》曰:『人道親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亡嗣,擇支子孫賢者為嗣。孝武皇帝曾孫病已,武帝時有詔掖庭養視,至今年十八,師受《詩》《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昧死以聞。」

  皇太后下詔稱可,大將軍派遣宗正劉德到史公子在尚冠里的家,洗沐賜御衣,太僕杜延年以軨獵車迎接劉病已,就齋宗正府。庚申,入未央宮見皇太后,封為陽武侯。元平元年七月,劉病已受皇帝璽綬,謁於高廟,即天子位。

  4

  與長安的風起雲湧相比,萬里之外的扜彌城一點兒也不遜色。匈奴使團全軍覆沒,日逐王先賢撣勃然大怒,挑動諸國共伐扜彌。這個時候,老龜茲王因為相虺慘死,不聽太子絳賓的勸說,執意與于闐、姑墨、莎車和皮山等國結盟,兵發扜彌城,要替兒子相虺報仇。剛坐上扜彌王位子的虎蹻收到消息,三萬兵馬正向扜彌城進發,此外,還有兩千匈奴天狼騎隨同作戰。一時之間,整個西域的神經都緊繃起來,沒有人看好扜彌國,更沒人相信扜彌國能夠逃過這次大劫。因為三萬餘虎狼之師就算是踩也能把扜彌國活活踩死。

  虎蹻緊急召見了馮禹、鄭吉、蘇祗摩和負熊,共商對策。

  馮禹笑言不通兵事,一切聽鄭吉的。

  蘇祗摩直言有鄭吉在這裡,動腦子的事兒最好別找我。負熊領教過鄭吉用兵的神奇,不說話,笑著把目光投向鄭吉。

  鄭吉笑道:「此事無非戰降兩端,關鍵要看大王如何定奪。」

  「此話何意?」

  「降的話很簡單,大王只消量扜彌之物力,結諸國之歡心,再大開城門簞食壺漿以迎之,這個仗也就打不起來。」

  虎蹻怫然而起:「先生可是小看虎蹻嗎?與大漢相比,扜彌雖是蕞爾小國,也不乏錚錚男兒。先祖遺訓猶在,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虎蹻哪怕還有三寸氣在,絕不會將族人與土地拱手奉敵!」

  扶岫的身子好轉之後,虎蹻經過慎重考慮,讓他拜了鄭吉為師。扶岫早就對師父崇拜無比,自然歡天喜地。而虎蹻也一直沒改口,堅持尊稱鄭吉為先生。

  鄭吉斂容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大王臨危不撓願與族人共存亡,扜彌國上下必定會同仇敵愾,當有一戰之力。」

  「如此說來,這一仗還有得打?」

  鄭吉笑道:「剛才我只是略試一下大王罷了。說起進犯的諸國之兵,他們雖然對外號稱三萬,不過是壯個聲勢罷了。諸國各懷鬼胎,龜茲王老眼昏花,報仇心切,想在短短時日內糾集到三萬人馬,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據我估計,即使加上那兩千匈奴天狼騎兵,對方也不會超過兩萬人馬。」然後,他將各國所能動用的兵力隨口說出,如數家珍一般。

  虎蹻苦笑道:「就算是兩萬人馬也能把扜彌國活活撐死啊,難不成真要魚死網破?」

  「打仗的事兒,不是人多就一定能贏。古人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說天時,諸國進犯扜彌國,除較近的于闐、西夜和皮山外,其他都要遠涉千里,其間又有大漠流沙阻隔,必然失了地利與人和。扜彌兵力雖弱,眾志成城以逸待勞,未必一定會輸。如今西域各國紛爭不斷,看似弱肉強食,說句不中聽的話,無非就是大漢與匈奴在棋盤上的博弈而已。此次扜彌國之變,大漢先前是做了詳細推演的,現在的情況其實算不得最壞。匈奴天狼騎一旦有異動,敦煌邊軍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虎蹻大喜。

  蘇祗摩忽然問道:「聽說匈奴左谷蠡王先前與敦煌漢軍對峙了好幾個月,他們抽得出來人馬?」

  馮禹笑道:「這個無須擔心!左谷蠡王和日逐王是兩隻出了名的烏眼雞。有讓先賢撣糟心的事兒,想必左谷蠡王樂見其成。退一步講,就算左谷蠡王想插手,也得大漢邊軍鐵騎答應才行。」

  虎蹻臉上有了笑容:「只要能牽制住天狼騎,咱們這裡就算少了一個心腹大患。」

  鄭吉笑道:「先賢撣是個梟雄,一定不會放過這個落井下石的機會。哪怕有漢軍牽制,至少一千天狼騎他還是要拿出來的。當然再多的話,他就要考慮自己的金帳王庭要不要挪窩的問題。」

  馮禹說道:「西域使者校尉韓湯大人正在集結南北兩道九國兵馬,月余之間必定能夠趕來。在此之前,扜彌城必須守住,不能陷入敵手。」

  虎蹻憂心忡忡道:「一座孤城加上三千人馬,想擋住兩萬虎狼之師月余之久,恐怕很難。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鄭吉不答反問:「大王覺得扜彌與于闐孰強孰弱?」

  虎蹻自信道:「不是本王誇下海口,若是兩國單獨交鋒,本王必斬尉遲婆羅那廝的狗頭!」

  「那麼龜茲呢?」

  虎蹻遲疑道:「龜茲兵強馬壯,扜彌有所不及。但他想要一口吃掉我這三千輕騎,卻也不易。」

  鄭吉又問道:「馬賊肆虐大漠多年,為何剿而不滅?」

  眾人面面相覷,虎蹻想了想說道:「馬賊消息靈通,聞風而逃,諸國連人都找不到,怎麼剿滅?」

  蘇祗摩插言:「馬賊在諸國廣布眼線,或市井或官府,處處都有他們的諜子。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他們很快就能得到傳訊,所以想抓他們實比登天還難。」

  鄭吉贊道:「殿下所言極是。有時候一個不起眼的消息能救很多人的命。但是反過來,它也能殺人。這就是自古軍爭必用間的緣故。古人說,動而勝人,先知也。兩軍交鋒,誰能做到先知,誰就掌握了主動,勝負沒有太多的懸念。」

  虎蹻恍然,怪不得他剛接手扜彌王權,鄭吉就迫不及待讓他將扜彌諜子組織玄鳥牢牢握在手裡,全力向諸國滲透,並不惜重金向各種諜子收買密報。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隅;不謀大勢者,不足以謀一時。原來鄭吉早在當初龍象鬥法之時就料到了扜彌今日之困境,其深謀遠慮,實在是令人嘆服。

  大家都看向鄭吉。

  鄭吉手按刀柄說道:「此仗有上、下兩策。死守孤城,坐而待援,為下策;主動出擊,反守為攻,為上策!」

  「反守為攻?」眾人都被鄭吉大膽的想法驚呆了。以扜彌區區三千輕騎,死守待援已是力所不逮,哪還有餘力反守為攻?即要守城,又要分兵出擊,別說三千兵馬,就算有一萬雄師也捉襟見肘啊。

  「此次諸國大兵壓境,無非就是個恃力取勝的念頭兒。我們坐守孤城,正中對方下懷,他們可以從容部署,以巨石壓卵的架勢將扜彌城生生摧垮。一旦陷入這種牛抵角的境地,除了青石板摔王八——硬碰硬,沒有第二種選擇。想想看,三千兵馬加上舉國婦孺又能撐得了幾天?孫子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而取勝者,謂之神。故善戰者,形人而我無形,致人而不致於人。我們反其道而行之,跳出孤城,主動攻擊,一則可以對敵方形成牽制,使之不能全力攻城;二則可以各個擊破,趁機吃掉他們一部或幾部兵力。這樣一來,敵方攻勢必然大減,到時候別說守上月余,再久一些都有可能!」

  馮禹顯然事前與鄭吉溝通過:「敵方來勢洶洶,不提匈奴人,還有龜茲、姑墨、溫宿、莎車、西夜、皮山、于闐和焉耆八國之兵。算來算去,真想對扜彌動刀子的也就于闐和龜茲。余者如姑墨、溫宿和莎車等國,無非趁火打劫,順手撿個死雞罷了,真到了死磕的時候,未必派得上用場。我們那裡有句老話叫殺雞儆猴,倘若先吃了于闐那兩千人馬,再返過身來狠狠捅龜茲一刀,余者會怎麼想?不說望風而降,嚇破了膽的事兒是肯定有的。到時候我們還擔心守不住扜彌城嗎?」

  眾人的眼睛亮起來。

  鄭吉見火候已到,說道:「根據密報,諸國之兵到達扜彌城的時日前後相差了五天左右。于闐王尉遲婆羅早有吞併扜彌國之意,此次又貪功心切,所以他那兩千兵馬來得最快,按照行程五日後可抵達扜彌城下。龜茲等國相對較遠,又途經大漠,雖出兵早一些,實則要晚上兩三天才能趕到。而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蘇祗摩問道:「若依此策,將如何行事?」

  「剪枝、斷喉、刺心,三術並舉!」

  「何為剪枝?」

  「以重金利誘姑墨等國,分而化之。」

  「何為斷喉?」

  「集中優勢兵力,給于闐人斷喉一擊!」

  「刺心又有什麼說法?」

  「你猜!」

  「我要能猜出來,還用問你?」

  眾人大笑。

  負熊瓮聲瓮氣道:「姑墨和溫宿得了好處不肯退兵怎麼辦?」

  馮禹笑道:「這個不打緊。適當的時候,烏孫大昆彌會去溫宿、姑墨和龜茲邊境舉行一場秋獮活動,想必一定很熱鬧。」

  眾人猛地瞪大眼睛,這個消息太刺激了。烏孫大昆彌到邊境打獵,真為了射幾隻兔子?想想看,十萬烏孫鐵騎陳兵邊境,老龜茲王非嚇尿不可。至於姑墨王和溫宿王,估計夾起尾巴當狗的心思都有了。還到扜彌去撿死雞?想都不要想!

  虎蹻騰地站起,右拳狠狠砸下:「先生,就這麼幹了!與其坐而待斃,不如拼死一搏。輸了,無非就是個身死國滅的下場。三千輕騎你全都帶走,城中尚有五百軍兵,加上全城老弱,我虎蹻不相信擋不住那幫雜種!」

  負熊也跳起來,把胸脯擂得震山響:「陛下,上回俺沒殺痛快,這次一定得讓俺去。不把于闐那幫閹貨的腦袋全砍下來,俺負熊絕不回扜彌城見陛下!」

  「還有我!」扶岫從外面衝進來,小臉紅撲撲的,大叫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身為扜彌男兒,孩兒願與三千輕騎用彎刀為我扜彌殺出一條血路來!請父王允許孩兒出戰!」

  「好!」虎蹻將大手重重落在扶岫肩膀上,大笑道,「不愧是我虎蹻的兒子,有種!扜彌男人還不會走路就學會拿刀,你和先生一塊出城,用刀好好和那幫狗日的講一講道理——記住,狼行千里吃肉,馬走千里吃草,扜彌男兒沒有一個是孬種!」

  「請父王放心!孩兒就是死也要從那幫雜種身上撕下一塊肉來!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扜彌人從來都不是好欺負的!」

  「說得好!」眾人大聲喝彩。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