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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裴丫頭。也不是寧奕。」
一道陌生的低沉男子聲音,在石山那邊,緩緩響起。
猴子坐在石棺上,沒有轉身,只是皺起眉頭。
蜀山後山的秘密,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黑暗中,一襲破舊布衫緩緩走出,滿身風霜,步伐緩慢,最終停在牢籠之外。
「別再裝了……」
那聲音變得虛無縹緲,似乎脫離了那具軀殼,向上懸浮,飄離,最終繚繞在山壁四方,陣陣迴響。
捧著琉璃盞的吳道子,眼神變得木然。
而一縷飄忽神魂,則是從燈盞之中掠出,在風雪繚繞中,凝聚出一尊飄搖不定,隨時可能消弭的窈窕女子身形。
棺主平靜道:「是我。」
背對眾生的猴子,聽聞此言,心臟狠狠跳動了一剎,即便無法看到背後景象,他仍然選擇閉上雙眼,努力讓自己的心海平靜下來。
能夠聆聽萬物真言的棺主,自然沒有放過一絲一毫的異動,見此一幕,她低眉笑了笑,順勢就此坐下,因為沒有實體的緣故,她只能盤膝坐在籠牢上空的風雪中。
每時每刻,風雪都在消散……一縷魂魄,終究無法在外長久凝聚。
借了吳道子身軀,她才走出紫山,來到這裡。
「你來這做什麼?」猴子冷冷道:「一縷魂魄,敢來人間遊蕩,不要命了麼?」
紫山棺主只是一笑置之。
「我隨寧奕去了龍綃宮。」
她無視了猴子的斥問,任憑自己周身層層疊疊的風雪不斷飄搖,不斷消散,未有絲毫退回燈盞的念頭。
如此態度,便已十分顯然——
她今日來後山,要把話說清楚。
猴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終只能沉默,讓棺主開口。
「這些年,沉寂在紫山,只剩一縷殘魂,就連記憶……也丟失了許多。」風雪中的女子輕聲道:「我只記得,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她頓了頓,「這一次,我看到那株樹,看到曾經的戰場……那些丟失的記憶,我全都想起來了。」
全都想起來了——
猴子怔住了,他默默低下頭,仍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語氣:「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在那座海底祭壇,寧奕問我,還記得光明皇帝的模樣嗎?」
棺主笑了,聲音有些恍惚,「在那一刻,我才開始思考,長眠紫山前,我在做什麼?於是一道道身影在腦海里出現……我已記不清他們的面容了……只是記得,這些人是存在的,我們曾在一起並肩作戰。」
她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猴子的神態。
「這一戰,我們輸了。」棺主輕輕道:「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們倆。或者說……只剩下你。」
猴子攥攏十指沉默不語。
「那具石棺里,裝的是我的肉身吧?」她嫣然一笑,「畫地為牢,寧願忍受萬年孤獨,也要守著這口石棺。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想要我活下來,活到這個世界破碎,天道崩塌。你不想再經歷那樣慘痛的一戰了,因為你知道,再來一次,結局還是一樣,我們贏不了。」
贏不了?
猴子陡然轉過身子!
回過頭來,那雙金睛之中,幾乎滿是熾熱的火光——
可當四目相對,猴子看到風雪中那道脆弱的,隨時可能破碎的女子身影之時,眼中的火光頃刻間熄滅了,只剩下不忍,還有痛苦。
他艱難嘶聲道:「天上地下,無我不可戰勝之物!」
「是。」棺主聲音溫柔,笑道:「你是鬥戰神,所向披靡,無往不勝。即便眾生破碎,天道崩塌,你也會站在天地間。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可是為什麼,這一戰來臨之時,你卻膽怯了?」風雪中的聲音仍然溫柔,如同春風,吹入籠牢。
坐在石棺上的蕭瑟身影頓時無言。
「天道關不住你,這是一座心牢。你不想戰,就出不去。」棺主問道:「既為鬥戰神,為何要避戰?」
為何——
為何?!
話到嘴邊,猴子卻無法開口,他只是怔怔看著自己面前的石匣,還有那口黑棺。
自己害怕的是輸嗎?
上一次,他戰至鮮血枯乾,上界破碎,天道傾滅,也未曾低過一次頭!
他害怕的……是親眼看著周圍袍澤戰死,昔年好友一位接一位倒下,迎接他們的,是身死道消,萬劫不復,神性泯滅。
那一戰,無數神靈都被傾覆,如今輪到人間,結局已經註定。
他害怕,再看到一次這樣的場景,於是這萬年來,將自己鎖在石山之中,不敢與人見面,不敢與人交心。
這座籠牢,既困住了自己,也保護了自己。
世界破碎,天道傾塌,又如何?
他仍是不朽,石棺肉身仍在。
「你回去罷——」
猴子聲音沙啞,他低垂頭顱,不再去多看籠外一眼,「等天道崩塌了,我接你出來。接下來歲月……還很長。」
棺主不為所動。
她認真看著猴子,想從其眼中,看到一絲一毫的火光,戰意。
垂落的天光,混雜在風雪中,只一眼,她便得到了答案——
「嗤」的一聲。
棺主伸出一隻手,去抓握那熾烈滾燙的光芒,風雪中虛無的衣衫開始燃燒,極致的灼燙落在神魂之上,她卻是連一字都未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