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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爺吩咐了,可不能有疏漏,」老闆低聲道,「單隔出來的包間兒,在大廳東面,今日大吉的方位,祝九爺促成好事。」

  因老闆親自引路,交頭接耳的男人們略頓住,留意到這兩位沒帶小廝、丫鬟的人。其中有聽聞何家九爺腿腳不便的,猜到這是今日做東的主人家,率先點頭招呼:「九爺。」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九爺」,淹沒了方才對同盟軍的私下議論。

  照老慣例,宴客的地方被屏風連成牆,隔開了。

  這一回散客多,隔了四個方位,端著菜往來穿梭的人,進出四方包房。而只有東面那處,備了戲班子。而今年輕人追捧影院和舞廳,老輩兒的還是以戲曲為正統。

  宴客老人,沒個戲班子,就是主人家不懂規矩了。

  何未推著輪椅上的九叔繞過屏風,停步在白漆架子旁,上頭被老闆提前擺滿了木槿、蛇目菊、龍膽和蘭花。離屏風最近的圓桌上,有位穿著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正翹著二郎腿,把玩著手裡的茶盞,他一抬頭見是何知卿,冷淡的眼睛裡有了一絲暖意:「九哥來遲了。」

  何知卿一擺手:「出門前喝藥,耽擱了。」

  他拉何未的手腕,把她引到輪椅跟前:「這些個,都是在天津租界久居的前輩,不常露面的,」說完,為大家引薦,「這便是我的二侄女。」

  另一位穿著棕色長袍、兩鬢雪白的老者笑:「何二的女兒。」

  「就是了,就是她。」何知卿道。

  何未正式接掌航運,手握運輸大權,已在軍閥混戰後期。

  她和二叔、九叔並非一代人,與他們相熟的都是老派陣營的人,她身為晚輩,被引薦過,就該斟茶敬酒。何未在九叔的目光暗示下,持酒壺,為圓桌旁碗筷旁的一個個夜光杯里,傾倒酒液。倒滿第三杯時,屏風後,有細微的人聲交談。

  她手微停住一霎。

  屏風後,獨自走進來一個男人的身影。

  他未著戎裝,穿著襯衫長褲,手挽著黑色西裝上衣。為避人耳目,戴著一副黑色鏡片的遮陽鏡,頭髮微向後攏著,活脫脫一個逛罷琉璃廠或菸袋斜街,再來此處吃花酒、等著半夜叫局的公子爺。

  滿室寂靜。

  她佯作不覺,壓下抬眼看的欲望,倒下第四杯。

  那棕色長袍的老者忽然一笑,立身而起,迎上前,熱情地伸展雙臂,在層疊交錯的燈影里擁住了姍姍來遲的男人,連聲叫著「世侄」。餘下數人熱淚盈眶,有的說,沒想到你小子還能活著回來,有的則感嘆,謝家的男兒都不容易……

  何未倒滿第七杯酒,和他的目光交錯而過。

  謝騖清被軟禁那年,她從未接觸過和他打交道的人。而今,算見了一次。

  這裡有謝老將軍的故友,也有昔日在京城軟禁過謝家四小姐和他的幕後主謀,如今都仿佛見到在抗日戰場上僥倖活下來的世侄,紅眼眶的有,心疼的有,或坐或立,圍攏著謝騖清這個後輩,噓寒問暖。

  謝騖清摘下圓鏡片的遮陽鏡,謙遜回應,微笑有禮。

  棕色長袍的老者拉謝騖清在桌旁坐下,忽地想到什麼似地,瞧著他與何未,笑了:「二小姐該與我這位世侄是舊相識了。」

  何二小姐同謝家少將軍的過往,哪個沒聽過兩句。

  只是關係撲朔迷離,真相難見。

  何未淺淡一笑:「是,舊相識。」

  謝騖清將西裝外衣遞給身後便裝的警衛員,平靜道:「我與二小姐早是知己。今日得見數位伯伯,還是仰仗了她和九先生。」

  「你想見我們,何須外人牽線?」有人道。

  「謝家和我們的交情,並不比九爺的淺。我們與你父親都曾是同袍,」另一人道,「清末時,我在湘江被圍,是你父親派兵過來解了困。」

  何未挨著九叔,坐在謝騖清的對面,和他隔著兩米寬的圓台。

  她瞥見青綢薄絲的中年人輕巧揮了下手,戲班子的人默默抱起鑼鼓家什退了出去。

  青綢薄絲的中年人笑著,兩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傾身向前,望住謝騖清。

  「你我年紀相仿,我父親曾說,謝家於他有恩情在,」中年人遺憾道,「如今謝家剩得人不多了,有能伸手的地方,在座的無人能推辭。」

  他雖年紀輕,但顯然地位高,話音平緩,但擲地有聲。

  在座沒一個不是千年的狐狸,若不然,怎會從軍閥混戰走到今日。謝騖清藉由何家九爺的宴席,悄然現身北平泰豐樓,絕非偶然。

  他想要什麼,兩個圓桌旁的人,都在暗自盤算,權衡利弊。

  但不約而同地,面上儘是和氣的微笑。

  謝騖清亦是微笑:「謝某,剛從察哈爾的戰場下來。」

  青綢薄絲的中年人意外:「多倫那裡?」

  謝騖清頷首。

  「多倫一戰,打出了軍人的骨氣,」中年人立刻道,「謝將軍的品格令人欽佩。只是……」那人似憂心謝騖清的處境,眼中有著憐惜,「今日的同盟軍,已至絕境。」

  何未心頭一窒。

  「你我今日初見,本不該如此直白,但以我們兩家的關係,只怕日後九泉下無顏見我父親了,」中年人將青綢薄絲的長衫撩開,露出馬褲和布鞋,他神情肅穆地盯著謝騖清,輕聲道,「情勢遠比外界傳得更嚴重,你們的軍報也絕不會詳細到如此地步。南京讓何姓將軍親帶兵,十六個師的兵力調去對付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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