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那些個走的,倒是有幾分骨氣。」九叔評價。

  叔侄二人,自東三省談到天津,再到航運。

  「幾個江湖幫派有主張抗日的,也有和日本人勾結的,自己人先鬧起來了。天津港是北方最大的港口,雖地處關內,但日本人的勢力大,不好應對,」九叔眉頭深簇,低聲道,「你須考慮清楚,倘若天津淪陷,當如何做。」

  她聽出九叔的意思,遲早要有取捨。

  「何家是不會在淪陷區做生意的,」她答,「更不會為日本人運送貨物。若天津北平淪陷,何家航運在北方的航路將會徹底關閉。」

  九爺微微頷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輕敲著扶手:「二哥在,也會如此決斷。」

  「但在長城未破前,航運一直在。」她道。

  何知卿大病未愈,元氣大傷,說到這裡已沒大力氣。

  天津辦事處被查封當日,何知卿已請昔日老友運送天津寓所地下室內的航運資料入京,堆滿了西院兒的書房。

  何未繞過堆得半人高的紅木箱子,於臥榻上坐下,望著箱子山後多寶格隔斷牆的一角,上頭原樣原位,擺著那座自幼買來的自鳴鐘。不知怎地,浮現出謝騖清送來幾盆海棠和一句「以命相酬」那夜,兩人握著電話你來我往的打啞謎。

  「謝騖清,」她和那座自鳴鐘兩兩相望,停了好一會兒,輕聲又道,「清哥。」

  她偏過頭,盯著老式的電話機……想像謝騖清的樣子。

  他於百花深處的臥房內,掛上佩刀和軍裝,背對著珠簾的樣子。那是她清俊的少將軍。

  ***

  月色中,謝騖清頭戴氈帽,一副本地工人打扮,帶著兩個同樣裝扮的警衛員,跟隨火車站的人流,進了碼頭。

  上海南外灘十六鋪碼頭,被南京通緝的謝少將軍,順利登上一艘何家客輪。

  三等船艙的房間,僅有一張可拉開的雙人沙發床。白熾燈泡上蒙著灰塵,沾染黃漬。

  「後半夜有客人,」謝騖清低聲道,「你們準備一下。」

  兩個警衛員給槍上了膛。

  「不用,一個老朋友。」他道。

  客輪駛出港口後,警衛員照謝騖清的意思,離開房間。

  走道外,有形形色色的人聚在各自房門口,操持著全國各地口音,暢想著前往香港後的生活。兩個警衛員以家鄉話融入旅客當中,探看走廊旁的情形。十點整,船艙走廊的燈突然滅了,聊性正起的旅客們抱怨著,有的回了房間,更多上了甲板。

  人漸少了,直到無人再聚此處。一位穿著南京政府軍裝,軍銜駭人的中年將軍走下扶梯。

  他推開走廊盡頭的那間房門。

  因走廊被有意斷了電,房間裡亦無燈光。

  月光透過長條形窗玻璃,給了這裡一絲屬於人間的光。

  謝騖清坐在凳子上,指尚未拉開的沙發床:「腿傷復發,站不久。抱歉,先坐了。」

  孫維先借月色,看著「落魄」的謝騖清。

  昔日北上,謝騖清身著藍色呢子大衣,外套上別著高級別領章,頎長的身影無論是出現在碼頭、天津利順德,還是六國飯店和北京飯店,甚至在正陽門火車站,都是令人不敢直視的謝少將軍。而今夜,在面前的男人,身著對襟中式上衣和灰布褲子,一雙舊布鞋踩在腳下。衣服破舊為喬裝,但他的手再無夾著香菸的瀟灑,而有著久經風霜的粗糙。

  兩位老同學對視著。

  「看你這樣子,真想不到是個曾被稱作『誤卿』的男人,」孫維先替他感慨,於沙發上落座,「只要你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去南京政府任職。」

  謝騖清笑了笑。

  「你這個人,拿定主意就難改,我清楚,」孫維先道,「但我還是想試一試。前幾次圍剿,你們雖然逃過去了,之後就沒那麼容易了。兵一次比一次多,那些軍閥也和南京達成協議,一同配合圍剿,你們遲早要輸的。」

  謝騖清照舊微笑,不語。

  孫維先沒想到有一日和他對立,當初在學堂內,和人爭論維新,他們兩人歷來是一派的。後來反袁,再到北上和談,兩人都是比肩而戰……「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你教出來的,見到你自然怕,但我們是同一個戰場出來的。你在我眼裡不是清哥,是謝騖清,謝山海。」

  「謝山海,」孫維先嚴肅地問他,「你忘了當初推翻清政府的初衷是什麼了?為了主義之爭,這場仗打得值得嗎?」

  謝騖清和老友對視,啟口道:「如果你把此戰看得如此狹隘,你們是註定要失敗的。我問你,辛亥革命前,戊戌六君子為了什麼?再往前,甲午海戰葬身海底的將士為了什麼?再往前,岳飛為何?而班超為何?將士為固守疆土,你們擁護你們的主義,卻忘了家國故土。」

  「中國歷代將帥,有不戰而驅敵兵的,從未有不戰而丟國土的,」他亦嚴肅盯著孫維先,「北伐中斷,你們失了對朋友的義。在黃埔,逮捕殺害自己的老師,你們失去了為學生的義。山東濟南,繞路而行,東三省不抵抗,撤兵入山海關,你們失去了家國大義。無論大義小義,皆可拋舍,不是我忘了初衷,而是你們。」

  他說得平靜,如同過去每次在學堂里和留著辮子的老師爭論,爭論租界,爭論喪權辱國的條款。

  「上學時,你我都喜歡的一句話。我想,你已經忘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