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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我曾與大久保先生見過一面。」

  「原來他還活著?自從他被徵召後,我就再也不曾聽到他的消息,我還以為他被蘇聯兵殺了呢。」

  被徵召?這是怎麼回事?當初大久保在黑貓咖啡廳里明明說他曾跟我們這些開拓團成員一同逃難。這麼重要的環節,難道會記錯嗎?

  「當年我們開墾的土地,真的就像日本政府宣傳的那樣豐饒肥沃,農作物都長得很好,我們一直相信著日本政府的那套說辭,以為『東北有著許多乏人耕種的農田,日本人幫忙耕種是為了促進和諧』。但真相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稻田富子的聲音充滿了悲傷,「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的某一天,我跟秀子女士正要做飯,大久保重道先生也跟我們在一起,因為他的夫人得了熱病,他代替夫人下廚。我們三人到井邊取水,在那裡遇上了一位中國婦人。」

  稻田富子此時嘆了口氣,似乎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我趕緊催促。「然後呢?」

  「那位中國婦人——正要把襁褓中的嬰兒丟進井裡。秀子女士趕緊衝過去阻止,問她為何要這麼做,大久保先生將秀子女士的話翻譯成了中文。中國婦人宛如惡鬼一般咬牙切齒地瞪著我們,對我們說:『你們日本人搶了我們中國人的土地。現在你們耕種的農地,以前全都是我們的。』我們原本不相信,但仔細想想,我們分配到的屋子確實有曾經有人生活過的痕跡,多半是關東軍以半威脅的方式將中國人趕走了吧。那裡的肥沃土地並非乏人耕種,這點跟日本政府所說的完全不同。」

  「這不是你們的錯,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事。」

  「接著,那位中國婦人又以氣得發抖的聲音說出了心中的辛酸。她說自從土地被奪走後,生活變得窮困艱苦,養不起兩個孩子,只好將其中一個殺了。秀子女士聽了之後激動得流下眼淚,跪在地上不斷朝中國婦人磕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日本人的錯——』秀子女士拼命用日語對她這麼說。過了好一會兒,秀子女士恢復了冷靜,對她說:『請將這孩子交給我扶養。在你的生活好轉之前,我會負責好好照顧這孩子。』」

  「那孩子就是如今住在岩手縣的『哥哥』嗎——」

  不對——

  一股寒意躥上了我的背脊,心臟的鼓動聲變得異常刺耳,掌心全是因不舒服而滲出的汗水。

  她剛剛說的是「昭和十六年的某一天」,這跟哥哥的年齡不合。

  昭和十六年——那是我的出生之年。

  「難道——是我?」

  「沒錯,你是秀子女士的養子,你的生母是那位受秀子女士幫助的中國婦人。」稻田富子的口氣中充滿了同情與安慰。

  「這不可能——」

  「不,這是事實。秀子女士接回了嬰兒後,一直當成親生兒子扶養,從不曾把這個秘密說出去。」

  原來我不是母親的親生兒子,甚至不是日本人。此刻我的心情,就像是人生的一切都遭到了否定。我有種錯覺,仿佛腳下開了通往地獄的大洞,我正在不斷墜落。

  右邊傳來由香里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她如此震驚,也是很自然的事。我的身份一變,女兒的血統當然也會跟著改變。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回到昨天,讓女兒待在家裡不要出門。帶著她一起來到北海道,真是失策。得知自己有一半中國人血統,不曉得她心中有何感受,這宛如晴天霹靂的真相,肯定讓她一時之間方寸大亂吧。

  驀然間,我感覺到有個溫熱的物體貼上了我的右手手背,那是由香里的手掌。這似乎不是為了壓抑自己心中的困惑情緒,而是為了安撫茫然若失的父親。

  我輕輕嘆了口氣。

  亂成一團的腦海中,驟然浮現了第二代遺華日僑張永貴對我提過的那件事。一九四一年五月,張永貴的外婆病逝了,忌日是十二日。他的母親當時年紀還小,頓時不知所措,多虧我的母親協助才舉辦了葬禮。

  「在懷孕期間參加葬禮會難產。」

  母親對於家鄉俗諺的傳說相當迷信,甚至在我的妻子懷孕時,也不讓她參加姨母的葬禮。而且母親自己也說過,她不曾在懷孕期間參加任何人的葬禮。一九四一年五月按說正是母親懷我的時期,不可能協助他人舉辦葬禮。我不禁暗罵自己為何沒有早一點察覺這個矛盾。母親當時幫張永貴外婆舉行葬禮,便足以證明她並沒有懷孕。

  我想方設法要追查「哥哥」的底細,沒想到最後查出的卻是我自己的底細。

  就像俳句點字凹凸翻轉一樣,我的身世也遭到了徹底翻轉。

  如今我終於醒悟母親生前驚恐萬分地告誡我「千萬別追究那些往事」的原因。母親這麼做是為了保護我。她唯一的心愿,是不希望我知道真相。

  但是……我終究還是挖開了墳墓,看見了真相。

  第26章

  ★

  岩手

  離開北海道後,我並沒有回東京,而是直接前往了岩手縣。如今知道了真相,有些事情非向「哥哥」問個清楚不可。

  我在客廳與哥哥相對而坐。

  「——原來我是養子?」

  哥哥用鼻子重重吁了口氣,我仿佛可以看見他的無奈表情。半晌之後,他才勉強擠出了悲痛的聲音。

  「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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