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節 真兇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1

  「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人寫信?」玉子一邊想著,一邊從信箱中取出寫著「玉子收」的那封信,薄薄的一張,利落地撕開信封,然而信中的字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畢業 20 周年紀念!11 月 1 日,我們在青山公墓聚會,一定要來!」


  落款是「一南大學生物系 1 班」。


  玉子連忙將信紙揉成一團,想要塞進口袋裡,嘗試了好幾次,才發現今天穿的大衣沒有兜。


  青山公墓,是大學同班同學小敏的墓地。


  陰暗的宿舍,緊閉的雙眼,蒼白的皮膚,如折斷了翅膀的小鳥一樣倒在地上的女孩。


  這是玉子腦海中小敏最後的樣子。


  11 月 1 日,正是涼爽的天氣。玉子乘車到達公墓門口時,才發現已經有幾個人等在了那裡,似乎正是當年的同班同學,但她不太敢相認,還是其中一個女人朝她打了招呼:「嘿,玉子,你也來了。」


  腦海中飛速地尋覓,眼前這個人正是當初的班長。


  「是班長給大家發的信嗎?」玉子問。


  班長搖了搖頭,從包包里掏出同樣的一張紙來:「上個月,我收到了這樣一封信,後來發現,我們班每個人都有。」


  玉子更加疑惑了,「話說回來……」班長說,「我們應該有很多年沒見了。」


  「整整 20 年。」一個同學說道。


  「啊,真是難得。」


  在死去的同學墓前聚會,這場景未免有些怪異,玉子想,也許是我過于敏感吧,大家只是希望能有一個完整的聚會。


  談話間,一輛私家車駛來,車裡走出一位裝扮時髦的女子。


  「還以為你不會來呢,」班長對她說,「自從嫁人之後你就和大家沒有聯繫了,看樣子是嫁得不錯啊!」


  「還好啦,」女子扶了下墨鏡,「也不過是搞點房地產,生活過得滋潤一點吧。」


  毫無掩飾的炫耀,在場許多人都暗中鄙夷著女子。


  「今天大家難得聚在一起,我特意帶了酒來,」一個穿格子衫的女人走過來,「我們一會兒都喝一點,聊聊過去的事。」


  一南大學是國內排名數一數二的高校,無論是在 20 年前還是在現在,考進了這裡,就相當於擁有了衣食無憂的後半生。1995 年,一南大學的生物系 1 班迎來了 9 個新生,小敏是其中之一。


  1999 年,她被發現死在宿舍,脖子上有繩子的勒痕,頭部有撞擊瘀青,據法醫檢查,體內還有不少的有毒化學物 z,在當時引起過不小的熱議,但由於線索複雜及證據缺失,小敏之死成為了懸案。


  或許是因為這件命案的關係,生物系 1 班的同學從畢業後各奔東西,再無來往。


  而 20 年後,一封來信又將他們召集到一起。


  「大學校園的日子可真難忘呀!」班長開口說道。


  「是啊,一起打水,一起洗澡,這些回憶都太寶貴了,現在的小孩子不會懂得什麼是同學之情的。」穿休閒西裝的中年男人打著官腔。


  「你可別同學之情了,都跟咱們學委成夫妻了。」時髦女人說道,「在學校的時候可沒看出來啊。」


  被提到的「學委」順勢羞澀地依偎在男人懷中,「班長現在怎麼樣?聽說畢業之後就做了公務員。」


  「嗐,不值一提,」班長笑道,「我從前是咱班的公僕,現在是人民公僕!」


  「玉子,你在國外哪個研究所來著?」


  「呃,馬丁萊恩教授的生物科學院……」猛然被點名,玉子有些緊張,「玲玲之前也在。」


  被稱作「玲玲」的女人答道:「是啊,不過我對學術研究不下去,才待了一年就跑去上班了。」


  「你哪是被迫放棄學習呀,」學委說,「都知道你是被外企高薪挖走了。」


  墓地前一片祥和熱鬧。


  「大家今天難得一聚,別讓我的酒白帶了,我提議大家都來干一杯吧。」格子衫女人開始分發一次性紙杯。


  玉子有點緊張地說:「我們這樣在小敏的墓前聚會,不太好吧……」


  西裝男說:「我們作為她最好的同學,來陪她,她一定會為我們開心的。」


  「來,我們大家干一杯!為小敏的真相,為逝去的青春,為我們這麼多年來頭一次聚會,乾杯!」男人熟練地說著敬酒詞。


  時髦女人用兩根指頭夾著一次性紙杯,有些鄙夷,「我已經很久沒喝這麼廉價的酒了。」


  「大家聚會,富太太你就遷就一下不行嗎?」


  「好吧,這可是為了咱們同學。」女人說完,故意皺著眉頭喝了下去。


  客套話畢,現場有些冷場。配合著公墓的環境,不多的幾個人顯得格外寂寥。


  一直沉默的格子衫女子忽然開口說道:「發給大家的匿名信,是我寄的。因為,殺害小敏的兇手找到了。」


  短暫的詫異後,現場一片騷動。


  「你說真的?你怎麼知道的?」西裝男問。


  格子衫女子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20 年過去了,刑事訴訟期已過,我沒法拿兇手怎麼樣。」


  「那你快說,兇手是誰?」


  「兇手就在我們班裡。」


  此話一出,人群再次喧鬧起來。


  格子衫女人說:「我還不想馬上公布,我想聽聽兇手本人的說法。」


  「我大概能明白,當年大家都太小,就算知道一些,也不敢說出口,害怕得罪到兇手,影響自己的前程。」被丈夫摟著的學委說道。


  「我想,咱們班每個人心裡都有同一個名字吧。」她說。


  話還沒說完,大家的目光果然緩慢又一致地朝一個人飄去。


  2

  「喂,你們可別這樣!」被注視的女人尖叫道,「我是兇手的話,還會來這裡嗎?這麼多年來,我也想知道真的兇手是誰。」


  「咱們班裡當時只有你能接觸到 z 毒,陳玲玲。」學委說,「當年學校對有毒實驗品的管理並不完善,從實驗室里偷一點點帶到宿舍,應該不是難事吧?」


  陳玲玲的確是班裡唯一能接觸 z 毒的學生,這點大家當年就知道,她跟從導師做實驗的那篇論文還最終發表了。


  而陳玲玲和小敏不和已久。


  雖然,小敏不是一南大學最優秀的學生,但她似乎總是比陳玲玲優秀一點點。


  剛入學時,大家都是少年心性,從各個小城考到全國頂尖的一南大學,誰也不覺得自己差,直到第一年結束,小敏在獎學金名額上搶了陳玲玲的位置,陳玲玲臉色有些難看。


  大二,小敏和陳玲玲一起參加話劇團,在舞台上,她是熠熠生輝的主角,而陳玲玲只能淪為替補。


  陳玲玲一向自詡時髦,穿著打扮與外地來的同學們不在一個檔次。但一副清高姿態的小敏,表面上不爭不搶,實際上則多次占了她的位置,這些都讓陳玲玲懷恨在心。


  人的心理很奇妙,比如陳玲玲不會嫉妒王祖賢比自己美,也不會嫉妒年年第一的同學成績比自己好,但是她不能接受同在一個宿舍的小敏比自己優秀。因為就是這種近在咫尺的比較,能讓人嫉妒得發狂。


  陳玲玲也試過去參加小敏不在的社團,然而興趣都不大,因此表現也平平,最後她決定退出所有社團活動,專心做學術,為以後出國做準備。


  大三下學期,陳玲玲和學長學姐搞好關係,進了某導師的研究組。


  第一天,在講解完實驗後,導師叮囑她:

  「要小心實驗用的化學物 z。雖然很少出現這樣的案例,但它一旦接觸到人體,必定會帶來極大危害。誤食應該不太可能出現,但如果不小心碰到,也要馬上解毒,比如在頭上會引起脫髮,眼睛上有可能引起失明。體內積累過多的話,也會因器官衰竭而危及生命。」


  本來只是心不在焉地聽著注意事項,這句話卻讓陳玲玲的精神忽然集中起來,怔怔地盯著玻璃櫃裡的藥瓶。


  做完實驗後,陳玲玲偷偷帶走了並未被嚴密看管的化學物 z。她決定放到小敏的洗髮水裡,讓她頭髮掉光,再也不敢出現在大家面前。


  小敏不在宿舍的時間很多,陳玲玲做這件事輕而易舉。


  被她視為愛出風頭的小敏,再也不能出風頭了。想到這,她就無比興奮。


  不到一周,藥效就顯露出來。小敏在和家人打電話時抱怨脫髮嚴重,後來她乾脆戴上了帽子,以掩蓋因頭髮稀疏而露出的頭皮。


  z 毒對身體的危害不止於此。


  她的視力下降,身體也變得虛弱,到後面連走路的力氣好像都沒有了。小敏也曾請假去過醫院,但未診斷出中毒,只開了些調理氣血的藥。


  陳玲玲如願以償,小敏開始整日抱著中藥瓶躺在宿舍里。自此之後,她的生活里沒了絆腳石,似乎做什麼都一帆風順起來。畢業論文獲得了優秀,去美國留學,獲得一份高薪的工作,然後結婚、生子、定居,過著沒有人會說不羨慕的生活。


  「不要再猜測了,」陳玲玲說,「這些根本都是沒有證據的事,連警察都沒有下定論,怎麼過了 20 年了,反倒說是我做的?」


  「還有一件事,雖說死者為大,但並不是我嫉妒她,而是她本身就不招人喜歡。」她說,「你們只說我討厭小敏,難道在場的人都很喜歡她嗎?」


  見無人回話,陳玲玲扭過頭,對時髦女人說道:「汪小雨,你說是嗎?」


  時髦女人知道,她在暗示自己站在她那邊,可是「汪小雨」這個名字 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不適。


  「對不起,我現在叫 sherry。」她說,「我可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小敏的事。」


  3

  那個叫「汪小雨」的大學女生是她不想提及的一段歷史,當年自己像是土包子進城一樣,看著同寢室的陳玲玲和小敏桌子上擺著化妝品,還疑惑是什麼藥膏要天天塗。


  陳玲玲的化妝品總會在離開宿舍時鎖起來,而小敏的則擺在桌上。汪小雨趁小敏不在,悄悄旋開一瓶面霜的蓋子,手指輕輕地撇了一點那「藥膏」,這時身後忽然響起開門聲。


  「你怎麼這樣啊?」小敏說,「不問就拿人家東西。」


  「我……」汪小雨說不出話來。


  「我要告訴老師去。」小敏說。


  「不,不要。」汪小雨哀求道,「我不會有下次了。」


  小敏沒說話,收好化妝品離開了。


  小敏會去告訴老師嗎?這個問題時常盤繞在汪小雨的腦海中,搞得她每日上課都心神不寧,被老師點名時,不知道聽見的到底是「為什麼走神」還是「為什麼偷東西」。


  這種焦慮的心情到極致時,汪小雨會憤憤地想,她憑什麼呢?憑自己生活在城裡嗎?她有什麼資格對同班的自己展現這副居高臨下的態勢?她在外面表現得那麼隨和、大方,卻也是個斤斤計較的人。


  汪小雨和小敏由於這件事關係變得微妙的同時,她和陳玲玲的關係自然而然地近了。同宿舍的玉子,和自己都來自外地,除了學習什麼也不會,這樣的社交沒太大意義。


  她想到,陳玲玲雖然是本地人,但偶爾也會和大家分享從家帶來的點心。還有一次,她將沒用完的化妝品送給了自己,怎麼想都比小敏待人親切得多。


  汪小雨用各種理由來佐證自己討厭小敏的原因:矯情,虛榮,看不起別人,所以同宿舍里沒人和她一塊玩;沒有集體意識,整個生物系 1 班的班幹部們都對她頗有微詞。


  大三下學期,小敏忽然得了一種怪病,每天都掉很多頭髮,輪流打掃衛生時把舍友們嚇了一跳。


  活該。汪小雨想。


  畢竟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汪小雨是不信什麼毫無來由的怪病一說的。


  本應該去上課的某天,汪小雨遲遲沒有起床,蜷縮在上鋪被子裡。果然,看見陳玲玲走到小敏的位置前,拿過她放在床下的洗髮水,搗鼓著什麼。


  「你在幹嗎?」汪小雨質問道。


  陳玲玲嚇了一跳。


  「幫我保密。」陳玲玲小聲說。


  雖然早就猜到有人在搞鬼,本以為是脫毛膏之類作弄人的把戲,但陳玲玲小心翼翼地拿著鑷子夾取的樣子,讓汪小雨更加確信了一件事。


  「從實驗室拿出來的嗎?」她冷不丁的一問,讓陳玲玲一時間不敢回答。


  ——她在投毒。


  這四個字出現在汪小雨腦海中時,她竟沒有一絲害怕的情緒,相反,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愜意。


  總是高人一等的小敏無法再引人矚目,她的光芒會隨著藥物一天天黯淡下去,最後低到比自己更低的塵埃里。小敏之外,家境、眼界都優於她的陳玲玲,命運也掌握在了她的手中。只要她開口,陳玲玲就會被在檔案上記上重重的一筆,甚至成為階下囚。


  原來抓著別人的把柄是這種感覺。


  汪小雨看著眼前緊張的陳玲玲,仿佛看到了當年偷拿化妝品的自己,她故作輕描淡寫地說:「你可真厲害,這東西很難被發現的。」


  陳玲玲鬆了一口氣,完成手中的動作後,將洗髮水輕輕放回原位。


  「如果投到水壺裡,藥效會更加明顯吧。」汪小雨說。


  陳玲玲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汪小雨。


  離開一南大學後,汪小雨先是進入一家外企,每天說夾雜著英文單詞的話,名字也自然而然變成了「sherry」,後來在社交圈內認識了一位男人並和他結婚。她看中了男人的錢和企業,男人則看中了她能為自己撐場面的名牌大學學歷。汪小雨不知道陳玲玲是不是聽了自己的話在小敏的水壺中下毒,以至於她在大四那一年死在了宿舍里。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被扣上兇手的帽子,她想,除非,視而不見和給出建議的那個人,被定義為真兇。


  汪小雨看向陳玲玲,二人目光相接,眼神中的話,分明是:「幫我保密。」


  4

  「玉子,你有線索嗎?」汪小雨說道。


  對出身貧寒的玉子而言,讀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方式。為了考上一南大學,玉子復讀了一年,因此是班裡年紀最大的學生。她只想安安穩穩地讀完大學,然後順利畢業,脫離曾經的階級,過上父母理想中知識分子的生活,當然,帶著他們一起。


  宿舍和班級里的氣氛,她不是沒有察覺到,只是不想讓自己身處其中。


  既然輪到了自己發言,那她不得不說了——


  「小敏是自殺的。


  「我是第一個發現屍體並且報警的人,那天我回到宿舍,門虛掩著,我看到小敏懸在房樑上,把她放下來之後,便去報了警。」


  這句話,她 20 年前就已經說過一次了。在警察局的筆錄處,四周是潔白的牆面,沒有一點雜物,不像宿舍里總是亂糟糟的。


  「死者和你是什麼關係?」警官問道。


  「同學,和舍友。」


  一南大學的宿舍是四人間上下鋪,玉子睡在小敏的上鋪,對面是陳玲玲和汪小雨。


  玉子並不覺得「同學」和「舍友」之間存在著遞進關係,反倒舍友和舍友之間的關係像是一層層洋蔥。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宿舍的核心是陳玲玲,再外一層是汪小雨,再往外是自己,小敏則是游離在這一結構之外的存在。


  「她有什麼仇人嗎?」


  「嗯……她和大家關係都差不多。」


  這是真話,最開始是差不多的普通,後來則是差不多的差。倒不是她有什麼讓人難以接受的毛病,只是在班裡不喜歡她的人占據了大多數。


  長輩們不常說嘛,被一個人討厭的人是可憐,被一群人討厭的人,就是可恨了。


  「她有男朋友嗎?」


  玉子眼前浮現出男生的臉龐。


  她第一次喜歡上異性,同班的,名字叫賀軍的男生。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會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直到畢業前。玉子連表白的話都已經想好:同學,可以和我一起參加畢業舞會嗎?


  然而大三下學期,賀軍忽然興沖沖地宣布,他和小敏在一起了。


  「沒有。」玉子說。


  ……


  筆錄結束。


  玉子說完「小敏是自殺的」後,聲音微微顫抖,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並沒人有異樣的表情,似乎都願意接受這個理由,只有格子衫女人帶著捉摸不透的表情。


  大家一定會以為我是過於害怕才發抖吧。玉子想,但事實上,是因為我說了謊。


  明明在那個時候,女生都很排斥小敏,她的精神狀態也越來越差,可為什麼,賀軍還是選擇了她?


  陳玲玲的藥下得越來越重了吧,小敏最近不光頭髮在掉,連走路也搖搖晃晃的。她們兩個還以為我不知道,其實真正不知道的,只有小敏一個人罷了。


  雖然不知道她用了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下藥的地方在洗髮水,否則汪小雨這麼愛占便宜的人,都只借過宿舍里其他兩個人的洗髮水,唯獨不去碰小敏那瓶。


  不行,這樣還不夠,乾脆把它加到常用的熱水瓶里好了。


  讓她再也無法走出宿舍,再也沒辦法和賀軍走在一起。


  ……


  那天玉子回到宿舍時,小敏倒在地面上。


  慌忙中玉子甚至沒有去檢查她的呼吸,想到,如果小敏這樣死在宿舍,自己作為舍友也許脫不了干係。


  她用繩子纏住小敏的脖子,在房樑上繞了一圈,用力拉著另一端,打算將她吊起來,營造出上吊自殺的假象。


  望著頭上的小敏,玉子受到了驚嚇,繩子脫了手,她衝出宿舍,跑到樓下叫人報警。


  5

  既然謊言已經開了頭,那就乾脆不承認到底。


  「請問,如果小敏是自殺,那讓她崩潰的那個人,是不是可以稱之為真兇呢?」玉子說。


  「什麼意思?」班長警覺地問道。


  「班長應該比我們清楚。」


  生物系 1 班的女生分為兩個宿舍,一間四人一間三人,小敏在察覺到周圍並不友好後,曾經想要調換到三人那間。只是搬到空床位就好,她這麼說。


  結果那一間宿舍拒絕了她,作為宿舍長的班長說了些「不要搞特殊」「我們也騰不出地方了」之類的話。


  誰敢接收一個沒人喜歡的女生呢?班長心想。俗話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既然能被原先的舍友討厭,小敏一定有什麼無法讓人接受的缺點。


  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班長這個職位做了三年,反正也不缺她那一份認可和感激。


  對了,期末的時候,以「不團結集體」為原因,給她的綜合評價壓一壓分吧。


  「以前她可是年年拿獎學金的,即使生了那種『怪病』也堅持去上課,肯定受不了這種打擊。」玉子說,「大學最後一年,差了一點點沒有成功保研,所以才想到以自殺來解脫。」


  我也並非是有意害她,班長心想。我只是想拿到一南大學的保研名額,凡事都要求穩。況且,被我暗中壓過的人,也不止小敏一個,因為這就上吊,大可不必吧?


  「明明是你們先開始的,孤立她,說她不好,我只是順應了你們的意見,怎麼能說是我的錯?」班長大聲說。


  在成為一南大學生物系 1 班的班長之前,她只是個普通的很會念書的女生,從未掌握過話語權,也沒有過任何管理經驗。母親是能言善道的家庭婦女,曾經做過中學教師,她常常說:「你這樣的人,以後在社會裡怎麼混喲。」


  升入大學,她自告奮勇做了班長。


  「班長不需要多厲害,也不需要有想法,只要能讓大多數人滿意就可以了。」母親說。


  讓大多數人滿意,這件事比配平生物方程式還要簡單。憑藉著大學期間的優秀表現保研,後來考入編制,做了公務員,直到今天仍然做著讓大多數人滿意的工作。


  她幾乎不會再回想起曾經的自己。


  初中時,她不擅交際,唯獨成績在班裡遙遙領先。同桌向她問題,因為無意間脫口而出了一句「很簡單呀」,被說是看不起別人。久而久之,班上傳開了她驕傲自大,不屑與同學相處的話。


  她回家告訴母親,母親卻說,如果大家都不喜歡你,那一定是你的錯。


  6

  「我捫心自問,大學做了四年班長,從沒有對不起任何人。」班長說。


  「如果非要說有懷疑對象的話,反倒有兩個人更可疑。」


  大三下學期,班長去實驗樓找人,碰巧路過陳玲玲那間實驗室。當時是中午,想必陳玲玲是去食堂吃飯了,門沒有鎖上,只是虛掩著。


  班長下意識朝屋內望了一眼,卻發現一男一女兩個熟悉的身影。


  是班裡的學委和紀委。


  女生和男生拿著藥品容器低聲交談著什麼。


  班長在門外打趣道:「在約會嗎?看來是我打擾了。」


  「啊……」學委有些害羞似的,含糊地應著。


  離開後,班長也不是沒懷疑過,為什麼要在實驗室約會呢?這兩個人好像並沒有項目要做。不過,反正馬上就要畢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好像發現了什麼喲。」班長肉麻地說,「郎才女貌,早生貴子!」


  「哎呀,別開玩笑啦。」學委抓著紀委的胳膊,快步走出了實驗室。


  小敏去世後,警方調查了許多天,小道消息稱她的體內有大量的 z 毒,而小敏生前本應從未接觸過它。


  「如果我那天在實驗室見到的兩個人,就是去偷藥品的呢?」班長說著,看向西裝男和他懷中的女人。


  「你這分明是胡攪蠻纏。」學委說,「我和她無冤無仇。而且,當初還是我向警方提供了小敏中毒的線索。」


  自從小敏得了「怪病」,班裡出現過許多傳言。


  比如被不乾淨的東西上身了,比如是在外面玩染上的,還有基因突變之類的說法,聽說連醫生都束手無策。


  學委覺得很荒謬,她覺得既然小敏是在學校生病的,那答案一定在這個校園裡。


  也許是不小心接觸了什麼對身體有害的東西,但本科生基本上不會用到危險的藥品,除了在研究生處做實驗的陳玲玲。


  學委摸清了陳玲玲在實驗樓的時間,每天中午一定會吃飯加午休,她就趁著這段時間溜進去,查看著桌子上的試劑。


  「z」。


  看見這個陌生的名字,她有種強烈的預感。


  於是學委悄悄取走了一點,打算先在動物身上做實驗。


  也許是加的分量太多,動物並沒有表現出病狀,而是直接死亡了。


  再去取一點吧,她想。這次她叫上了和自己還在曖昧期的紀委。


  「我推測小敏的症狀是 z 中毒,」學委說,「但劑量不大。」


  紀委初次聽到這話,嚇了一跳:「那我們去告訴老師,還是醫生?」


  「應該還不至於危及生命。」學委說,「我想再觀察觀察。」


  實驗室里每天都有小動物死掉,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人作為實驗品的話,也算不得殘忍的事,她想。


  大四剛過不久,小敏死在了宿舍里。


  「不是你的錯。」紀委安慰道,「你沒有害她,兇手是下毒的人。」


  兩個人要想守住秘密很難,除非有著共同的利益。於是他們畢業之後便結婚,雙雙當了大學老師,20 年來一直生活在一起,在學術界也有了不錯的地位。


  7

  「你這麼說就是在嫉妒我們倆從學生情侶走到現在。」紀委說,「起碼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不像賀軍。」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玉子有些不自在,但馬上鎮定下來。她遠遠地朝賀軍望去,20 年過去了,當初的那個少年,如今也不免染上了歲月的風塵。


  「你們談戀愛的時候,你就很少和她在一塊,就連她去世了,你也沒去看望。」紀委說。他早就覺得,賀軍不像個真正的男朋友。


  「不對,我太愛小敏了,以至於一直無法從她的離去中走出來。」賀軍說道。


  大二那年,19 歲的賀軍就愛上了小敏。


  看她在話劇社的舞台上散發光芒,仿佛繆斯女神一樣。


  但他一直沒有勇氣去追求她。雖然同在一個班級,但一南大學裡優秀的人太多了,自認為沒有長處的賀軍,生怕自己配不上她。


  大三下學期,小敏忽然得了「怪病」,頭髮稀疏了許多,臉色變得蒼白,沒有之前那麼充滿精神了。小敏不得不放棄了很多社團活動,除了上課就是待在宿舍。


  賀軍感到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對大家宣稱自己是小敏的男朋友,想像中造好了勢,水到渠成,小敏就會自然而然地和他在一起。


  賀軍向小敏告白,結果小敏說,對他沒有感覺。


  怎麼可能?難道我還是不夠格?除了我,她還有更好的選擇嗎?他不願相信。


  1999 年,大四,學院要舉辦畢業舞會,賀軍再次找到小敏,讓她和自己跳舞。


  此時小敏已經中毒許久,瘦弱的身軀、掉光的頭髮,這次她總不會拒絕我了,賀軍想。


  可她還是拒絕了,和上次一樣,甚至都沒有猶豫。


  賀軍怒火攻心,推了小敏一把,沒想到力氣好像落在癟了氣的氣球上一樣,小敏整個人癱倒下去,頭重重地磕到地面上。


  賀軍慌了,連忙將小敏扛到肩上,背到女生宿舍。


  「我是小敏的男朋友,她太累睡著了,我想送她回去休息。」他說。


  管理員笑著揮揮手示意他進去。


  賀軍進門後,將小敏扔在地上,匆忙離開。


  當天晚上,賀軍聽說了小敏去世的消息。


  他在宿舍等了很久,警方並沒有叫他去做筆錄,於是他畢業後回到了家鄉,工作、相親、結婚、生子,將這段記憶藏在深處。


  而如今,似乎是躲不過了。


  「希陽,告訴我們吧,殺害小敏的兇手到底是誰?」賀軍對身穿格子衫的女人說道。


  8

  「還以為你們都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希陽說。


  她在大學時就存在感很低,成績中游,在班裡也沒有職務。


  「小敏是我的朋友……」希陽說。


  她們在大一時相識,希陽很是欣賞小敏,小敏有許多特別的地方,使她總是在整個班級里脫穎而出。雖然她們兩人沒有在一個宿舍,但時常會一起聊天。


  後來,身邊的一切發生了變化。


  希陽會在課間時聽見陳玲玲等人一起說小敏的壞話,看著隔壁宿舍里的三個人總是走在一起,而把小敏孤立開。


  回到自己的宿舍,班長也說,小敏好像有點問題,陳玲玲和她說的。


  「她那副怪樣子,沒準會傳染呢!」她說。


  學委連忙說:「幸好我從來沒跟她有交集。」


  「根本沒人會站在她那邊,要是再和她來往,可能變成這個樣子的就會是你了。」班長若有所指地說。


  希陽在一旁聽著,心撲通撲通地跳。從那之後,她開始有意地和小敏疏遠起來。


  「我當時很害怕,怕沒人相信,怕惹禍上身,所以有一件事,畢業之後一直放在了心裡。」希陽說,「20 年來我時常會想起,如果當初的我沒那麼懦弱,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不,小敏的死,和這個班的每個人都脫不了干係,所以在今年,我費了很大力氣找到了所有同學的聯繫方式,把你們叫到一起。」


  「小敏遇害那天,我在宿舍見到了她,第一個。」希陽說。


  「那天我本想去找陳玲玲,結果一開門,就發現小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她說,「可是當小敏看到推開門的我時,她忽然抬起了頭。」


  所有人都全神貫注聽希陽講述這段他們不知道的故事。


  「她異常虛弱,頭頂一顆顆地冒著汗珠。那麼愛乾淨的人,臉上、腿上、手臂內側全都沾滿了地上的灰塵……」


  希陽說,當她顫抖著走近小敏時,小敏的嘴艱難地張開,用微弱的聲音告訴了她,殺害自己的兇手。


  「用那樣殘忍又難以發覺的毒藥去害死同學,真是難為你們了,我時刻想著要讓兇手經歷一樣的痛苦死去。但那種藥並不能輕易取到,我過了 20 年,才獲得了可以致死的量……」


  有幾個人好像猜到了什麼,朝希陽看去。


  「是的,就在剛才倒酒時,我把 z 毒,放在了真兇的杯子裡。」


  在短暫的沉默後,所有人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


  學委和紀委二人沉默著對視,小雨打電話叫私人司機馬上接她去醫院,玉子俯下身來乾嘔。


  班長和陳玲玲揪住希陽的衣領說「你這可是犯法的」,賀軍則癱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盯著天空。


  希陽背過身,身後嘈雜的聲音和 20 年前的課間一樣,各種自私的、虛偽的、假裝欣欣向榮景象。


  她走出這片冗雜,輕輕地,以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騙你們的。


  9

  時間回到 1999 年,希陽推開門,看見地上奄奄一息的小敏,在她的身邊,歪倒著常常拿在手中的中藥瓶。


  小敏掙扎著抬起頭,想用微弱的聲音叫住希陽。她的頭頂一顆顆地冒著汗珠,那麼愛乾淨的人,臉上、腿上、手臂內側全都沾滿了地上的灰塵。


  然後希陽在驚恐中關上了門,飛快地,逃離了 21 世紀前的最後一個春天。


  □ 黎飯飯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