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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箏撥開帳簾躺進去。這些日子她身上乏得緊,職責所在,她不能叫苦喊累,是怎麼憑著一口硬氣撐到如今,沒人知道。連她自己也把自己忽略了去。
她張開眼怔怔望著帳頂,鵝梨香幽淡的氣味縈在這四方狹窄的天地間。琬華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沒能避過她的耳朵。
她為梁家、為梁霄做的一切,他會知道,會感念,會明白她的苦心麼?
他外出歷練三年余,她盼著他有所長進,她與他夫妻一體,她誠心向著他好。可她想不到,回京頭一晚,他就帶給她這樣的「驚喜」。
玩女人玩到置親人長輩於不顧。若是給御使參上一本,背上個好色昏聵的罵名,他的官聲還能好嗎?
比起失意或是妒忌,明箏心中更多是失望。
好些事,仿佛都只是她一個人在扛。
次日晨起,明箏便有幾聲咳,琬華命人調了盞蜂蜜枇杷露,服侍她用完才往上院去。
稍稍遲許,壽寧堂內已是笑語盈盈,見她來,梁老太太推了身側的男人一把,「一別經年,還不跟你媳婦兒說兩句體己話去?」
翡翠玉帶素包已經呈上桌案,顯然昨晚梁霄夜唁祖父一事亦揭過去了。
明箏朝他看去。
三年多光陰,一千多個日夜。恍惚一瞬。
他緩緩起身,眉目溫柔地望來。
他幾乎沒變樣,白皙乾淨,清癯筆挺,身上一襲簇新的寶藍直領玉帶袍服,袖口衣擺處繡著精巧的雲蝠團花。他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不是梁老太太所擔憂的那個飽經風霜、備受消磨的樣子。
明箏牽起唇角,不由笑了。
——也是。
他隨軍去「歷練」,是特特拖請相熟的官員一路照應著的,哪裡需要真的去摔打銼磨。
望著明箏的笑顏,梁霄有一瞬失神。
他記憶中的明箏,年輕明艷,可總喜歡板著臉,不是催他讀書,便是勸他長進。初成親那會兒,他貪戀床笫,想抱著她多睡上那麼會兒,她偏不肯,天不亮就收拾整齊,早早侯在外間,催他一塊兒去上院問安。
他喜歡她顏色妍麗,又恨她古板不解風情……
屋裡眾人見梁霄怔怔望著妻子,不由都笑了。明箏面頰微微染了抹酡紅,退後半步行了全禮。「二爺安好。」
梁霄點點頭,想伸手去握住她的指尖,心知不妥,強自按住衝動,指頭搭在蝠紋玉帶扣上,捏得指節泛白。舌尖打個轉,帶些依戀意味地喊她名字。
「阿箏,你瘦了。」
當著外人,不好太過親昵。單是一個稱呼,就叫她臉色越發暈紅。
梁霄知她最要臉面,再不敢多說半句。
好在屋中來客不斷,轉瞬就將夫妻倆之間那點不自然蓋過去了。
梁芷縈等均回門來,重排筵席,舉家為梁霄慶功接風。
明箏是最不得閒的一個,她要待客,要吩咐人,要拿主意,要看顧大大小小的事。梁霄被粱霽喊去外院,自有外院的無數賓客等在那裡。從戰場上滾一圈回來,好比佛頭鍍了金身,功勞簿上添幾筆,落有他的名姓,朝廷從此便得念著他這份勞苦。
直到亥末時分,夫妻倆才有機會獨處。
梁霄飲了許多酒。明箏在外間和管庫房的婆子交代事情時,他就半倚在帳邊,透過內室半卷的珠簾打量著她。
烏髮如墨,膚色勝雪。
他望著她懷抱帳冊從外走進來。
她停在數步外,眉目在燈色下越顯柔媚。
他從清早見到她那刻心底便竄起的火苗一瞬燎原。他啞著嗓音喚她,「阿箏,阿箏。」溫潤如玉的公子背著人,聲音里儘是令人臉紅心跳的頹靡味道。
手裡的卷冊散落一地,明箏被他鉗住手腕朝床鋪倒去。
「阿箏,太想你了……」
綿綿情話不絕於耳。明箏不自在地朝內躲避。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覺得如此煎熬漫長。就在昨天,她還以為他們會擁抱著說上一夜的相思。以為自己會激動落淚。以為久別重逢,該是令人沉溺無法自拔的狂熱歡喜。
卻不是。
她始終冷靜。始終清醒。
她沒提昨晚那個令他進退失據的安娘子。
他也沒提三年多前那個她無從解釋的誤會。
簾外春雨纏綿。
水滴打在頭頂的蓬檐上,發出空落落的聲響,令陸筠覺得格外煩亂。
終於聽見馬蹄聲,他緊蹙的眉頭才稍稍舒開幾許。
侍人撐傘從馬車上跳下來,小跑至他面前,「侯爺。」
他點點頭,提步跨上車。
身後女聲遲疑,喚他:「陸哥哥?」
陸筠沒言聲,甚至不曾停頓。
車簾垂下來,他線條冷硬的的面容被遮住。雨點聲中,他稍嫌低回的嗓音隔簾傳過來。
「郭遜,你送她回去。」
撐傘的侍人忙低聲應答,攔住妄圖靠近馬車的少女,「鄭小姐,侯爺飲多了酒,身體不適,望您海涵。」
口中言語客氣,可無論少女怎麼闖也避不開他的阻攔。
車中,陸筠緊蹙的眉頭鬆了。他覺得疲倦。
疲於應付,這一場場精心謀劃的遇見。
雨還在下,嫩綠的柳條被洗刷得越發明翠,水兒胡同外一樹絲櫻早早綻開,只是花朵嬌柔,耐不住雨打風吹,粉白花瓣零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