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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爹當年救過我,我怎麼也得把你保下來。”丈人說,“可是連毅啊,月牙兒是我親閨女……”

  他懂了,他聲音嘶啞,說:“叔,別說了,拿來。”

  退婚書遞過來,他沒有猶豫地按了手印。

  從此,他和小名月牙兒的溫家蕙娘,再無關係。

  而到這時候,人們終於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儲。

  他老了,雞皮鶴髮,看到壯年的兒子們和青年的孫子們只感到憎惡和嫉妒。只有宮裡新出生的、還沒長大的小皇子們才能討得他的喜歡。

  他根本不想要儲君,不要想繼承人。他只想長生不老,問天再借五百年,並且執拗地認為他能做到。任何覬覦他寶座的人都該死。

  這一場大清洗,皇子皇孫們都老實了,朝臣們也安靜了。誰再敢提“立儲”,都要被士林贊一聲“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場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麼想做直臣。

  不值當的。

  而他,活下來之後被發配到了長沙府。襄王在長沙府就藩。他在襄王府為奴,被主人賜了新名字,叫作永平。

  就和小安、康順一樣,一聽便知,奴僕的名字。

  霍決霍連毅,從此不再存於世間。

  “哥,走吧?”小安的喊聲把他從回憶中扯了出來。

  霍決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望了眼前方。那是他們要回的地方,也是剛才的“溫姑娘”前行的地方,那個方向是長沙府。

  她來這裡幹什麼?她是要去長沙府嗎?

  她去長沙府,是來找他的嗎?

  霍決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抬起眸子,沉聲道:“走!”

  小安自幼淨身,他就根本沒有經歷變聲這一道成長必經的變化。他的聲音比尋常的男孩子要尖利得多。相對而言,已經變過聲,成年後才淨身的人,嗓音就正常得多。

  但霍決始終覺得這兩年他的聲音越來越細了。他的頜下也不再生長鬍鬚。不像從前那樣,兩天不刮臉就鬍子拉碴的。

  霍決恐懼將來他老了之後,看起來會像個老婦人。他在襄王府見過那種老得不行的老宦官。身體佝僂,皮膚褶皺,頜下卻無須,再沒了牙齒,嘴巴乾癟,看起來的確像個老嫗。

  有體面又有錢的老宦官可以出府榮養。沒有這份體面又沒錢沒親人的,就被打發到王府邊緣的角落去,不許他們出現在貴人們的面前。

  以免他們身上那股難以描述的氣味會污了貴人的鼻端。

  這種恐懼始終縈繞在霍決的心頭,因此他走路的時候會將肩背挺得格外的直,說話的時候會刻意地壓低嗓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和別的真正的男人沒有區別。

  他換洗也比別人勤,褻衣褻褲堅持薰香。

  他到了襄王府不久,就想辦法讓自己入了貴人的眼,繼而受了提拔。有了體面,便有條件這麼做。

  可霍決明白自己已經不是男人了。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保住性命的代價是身體的殘缺,沒了最重要的部分,怎麼還能算是男人呢?

  所以月牙兒的爹遞過來退婚書的時候,他根本不猶豫就按下了手印。

  他不再是什麼人的兒子,能傳宗接代,也不可能成為什麼人的丈夫,能延續香火。他已經成為了世間的另一種異類的生物。

  這種畸形、殘缺的生物,被世人喚作閹人。

  或者閹狗。

  算起來,如今的月牙兒正該是長成了少女,正該是身形窈窕,面孔卻還青澀。正該是……溫姑娘的模樣。

  霍決無法確認,因為記憶中小月牙和甄氏都是圓圓的,溫姑娘的面孔卻清麗秀美,很難重疊。

  他向著溫姑娘行進的方向行進,內心裡,既想再見一見那個姑娘,又畏懼再見到那個姑娘。

  因他心裡,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已經將她當成了月牙兒。

  渴望她就是月牙兒,又恐懼她真的就是月牙兒。

  月牙兒曾經是他的未婚妻,曾經。

  是他曾經還是男人的證明,曾經。

  但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所幸這一路往長沙府去,或疏或密地碰到了來往的行人,卻並沒有再看見那個溫姑娘。

  小安忍不住咕噥。

  康順問:“念叨什麼呢?”

  小安憋不住,說:“溫姑娘也是走長沙府的方向吧,我想著怎麼瞧不見她?她的馬跑得這麼快嗎?咱們也該早點動身的。”

  或者是她在岔路口去了別的方向?

  小安也懊惱自己,平時跟誰說話都機靈,怎麼就跟溫姑娘說話時候就犯了傻呢,也不問問她去哪裡,就放她走了。

  日頭微微斜了些,陽光的溫度也沒有午後那麼毒辣了。行至一個岔路口看到屆石,便知道離長沙府不過幾十里路了。到這裡,便是他們的地界,官道一帶熟悉得很,哪裡有水哪裡有草,哪裡有人家,都知道。

  “那邊有條小河。”康順說,“讓馬歇歇腳吧。”

  一行人便下了官道,往有水的地方去。還沒到水邊,便看到那水邊有一匹棗紅馬,放了韁繩,正自在地在水邊喝水。一個少女抱著長棍,坐在河灘大石上正望著水面發怔。

  不正是他們才念叨過的溫姑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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