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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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顯狹小的室內,沈安林依窗而坐,寬大的青色鶴氅罩住了他的身形。

  顧十八娘在門口略一停頓,邁步而進,門在身後被掩上,阿四似乎要跟進來,被人攔住。

  顧十八娘並沒有理會,她只是認真的將視線放在沈安林身上。

  他的形容略顯瘦削,神色微帶憔悴,密密的胡茬,與記憶中的畫面漸漸重合。

  如喪神識神情陰鬱的公子,四周眾生百相,譏諷,惋惜,嘲笑,關切,她都不在乎,她心裡甚至還帶一絲歡喜,這個困坐於木椅上的男人,終於能平視自己,各種場景面容交換,最後還是停在了一張飄落的紙上。

  休棄…休棄….

  那傲然而立的男子,面滿都是不屑,他不要她…..

  「請坐。」他含笑說道。

  「林少爺看起來心情不錯啊。」顧十八娘依言坐下,看著沈安林微微一笑,也不客氣,自己斟了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沈安林面上閃過一絲意外,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面,這姑娘還是頭一次對他露出笑容,看她今天的神情動作,頗有幾分神清氣爽的感覺。

  「還好。」沈安林笑道。

  折了翅的雄鷹心情能好才怪顧十八娘嗤聲一笑,再一次自斟一杯酒,然後看向沈安林,指了指他手裡的酒杯,「林少爺請…哦我忘了林少爺不方便…」

  她站起身來,拿著酒壺走到他身前,微微低頭俯視坐著沈安林。

  「我來幫林少爺斟酒。」她說道。

  沈安林往椅背上一靠,帶著幾分玩味的笑道:「顧娘子心情果然不錯。」

  「的確不錯。」顧十八娘笑答,「我師父說過一句話,人生最大的樂趣其實是自己坐擁千金而看別人因一文錢走投無路。」

  她轉身坐回去,又自行斟了杯酒。

  「顧娘子大藥會一戰成名,雖然說有名師指點,但短短時間能做到如此也是讓人刮目相看。」沈安林並沒有在意她話里話外的含義,淡淡一笑,轉開話題說道。

  顧十八娘抬眼看了他一眼,嘴邊浮現一絲自嘲,「沒什麼,這都是被人逼出來的。。。」

  他逼她踏上死路,命運逼她重蹈舊路,重生這兩年來,她忍著痛,背著苦,挺著身,咬著牙,一步一步的走,不能停,更不能退。

  大藥會上一個藥師給顧十八娘下毒的事已經人盡皆知,沈安林以為她說的是這個,神色更加柔和幾分看向她,顧十八娘也正抬眼看向他,那眼神落在眼裡,卻讓他心中如針扎了一下。

  依舊是怨恨麼?一個女子,但凡可以,誰想拋頭露面在男人行當里奮力相搏,如果當初父親履約而行,這姑娘已經嫁入他們家,雖然內宅中的日子不一定好過,但至少衣食無憂,而且至少不是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對她來說,自己便是背信棄義的仇人,世間最痛快的事莫過於看到仇人不得好報下場悽然,無關道德,人之本性,所以就讓她痛快的嘲諷奚落吧。

  顧十八娘已經自斟第三杯酒了。

  「你身子還沒好,別喝那麼多。」沈安林微微皺眉提醒道。

  顧十八娘一飲而盡,沖沈安林拱手做請,「難得高興,林少爺別掃興,請。」

  沈安林點點頭,淺嘗一口。

  「林少爺請我來做什麼?該不會是要我來瞧瞧你的傷腿吧。」顧十八娘似笑非笑道,目光在沈安林身上一轉,「哦,怎麼說也是差一點成一家人,也該關心一下,不知道傷的如何?」

  「差一點成了一家人?」沈安林轉動酒杯,靠在椅背上緩緩說道,「聽顧娘子這意思,是沒希望做一家人了?」

  顧十八娘失笑。

  「一家人?」她問道,面上閃過一絲嘲諷,「林少爺覺得我們有什麼理由該當一家人?」

  她的話音一落,沈安林不急不鬧,伸手從衣袖裡拿出一張薄紙。

  「這個。」他抖了抖,淡淡說道。

  沈三老爺竟然還留著這個?顧十八娘心中一跳。

  「什麼?」她神色不動,口中問道,一面起身慢慢走過去。

  她走的很慢,心跳的也厲害,短短的幾步如同過去了很久。

  終於走到沈安林身前,她伸手去拿,卻撲了個空。

  「顧娘子小心點,別扯壞了,我拿著給你看。」沈安林微微一笑道。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轉身大步走回去坐下。

  「你以為拿著這個,就能嚇的住我?」她說道。

  別說這格式不全的婚書,就是三媒六證的齊全了,她顧十八娘難道便嚇得會自己去送死?

  沈安林沉默一刻,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顧十八娘淡淡道。

  「為什麼不認婚約?為什麼..不肯嫁?」沈安林沉聲問道,隨後一手撩了衣袍,露出裡面的勁衣,伸手輕輕拍了拍腿,「因為這傷腿麼?」

  為什麼?顧十八娘的手忍不住輕輕發抖,那壓制這情緒因為這一句話而瞬時沸騰起來。

  「沒有為什麼,什麼都不因為….」她抬起頭看著沈安林,那雙一向深邃的眸子裡跳動著一絲火焰,慢慢的吐出幾個字,「只是我不要你。」

  這句話說出口,看著沈安林微微錯愕的神情,顧十八娘只覺得鼻頭一酸,眼淚似乎要湧出來,而與此同時,那深深刻在心底的恥辱悲涼絕望,伴著這一句同樣的話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終於轟的一聲消散開來。

  這兩年來,她咬牙所作的一切,便是為了能夠不讓前世的命運重來,為了失去的親人不再失去,得到過的恥辱不再得到,為此她繃緊了神經,扭轉了本性,如今她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沈安林,是我不要你,是我不要你了,你再也沒機會說不要我了,再也不會將此等羞辱加於我身。

  她再一次端起酒杯,沈安林手一揚,手中的酒杯準確無誤的砸中顧十八娘面前的酒杯,發出清脆的聲響,滾落在地碎了。

  顧十八娘猝不及防,酒水撒了桌子上,她只是看了眼沈安林,一句話不說轉身便走。

  結束了,從此後我們再無瓜葛,今生再不要相見。

  「顧湘。」沈安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些許無奈。

  顧十八娘並未理會,手扶上門框。

  身後衣響風動,緊接著一隻手從伸手探來按住門。

  「顧湘,別鬧。」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熱氣拂過顧十八娘的耳廓。

  什麼?

  顧十八娘驚愕轉身,目光對上沈安林胡茬密布的下頜。

  他的寬氅已經解下,獨穿著深色箭袖圓領勁衣,長身而立,身姿峻拔。

  「啊」顧十八娘一聲驚叫出口。

  但聲音很快便被沈安林伸手掩住她的嘴壓了回去。

  「噓別喊」沈安林低聲說道。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他的腿?他的腿不是斷了?顧十八娘瞪大眼看著眼前這個人,對他用手掩住自己嘴渾不知覺,心中翻起了驚濤駭浪。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別喊,這是….秘密。」沈安林低頭看著身前的人,如此近的的距離,可以清晰的看到她面上肌膚如同細瓷,一雙眼中各種情緒交錯,驚訝、愕然、驚慌、憤怒….

  憤怒?

  他的手忽的一痛,那姑娘狠狠的咬在他的掌心,有血透過指縫滲了出來。

  沈安林眉頭都沒眨一下,任她狠咬,只是看著她,那姑娘瞪大的眼睛裡憤怒中有淚光閃爍,一種鋪天蓋地的悲傷瞬時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鬆開了口,靠在門框上,唇邊殘留血跡,跟她瓷白的面容構成極為詭異的畫面。

  「騙我….」她大口大口的深吸了幾口氣,喃喃說道。

  「我這不是正要告訴你….」沈安林低聲說道。

  顧十八娘的視線卻並沒有落在他身上,也似乎並沒有聽到他的話。

  「他敢騙我….」她接著喃喃自語,臉上的神情陡然變得狂暴,「連他也要騙我」

  她猛地轉過身又要奪門而出。

  「顧湘」沈安林再一次伸手抵住門,同時抓住她的胳膊,微微提高聲音,「你聽我說」

  「聽你說什麼?」顧十八娘並沒有轉頭,而是低聲說道,聲音帶著滿滿的悲涼,「說彭一針怎麼救治的你?」

  沈安林微微皺眉,「你在說什麼?什麼彭一針?關他何事」

  顧十八娘轉過頭,對他怒目而視。

  「那是誰治好的你?」她問道,因為情緒激動,聲音微微顫抖。

  沈安林笑了笑,卻沒有回答,而是說道:「坐下說。」

  顧十八娘冷笑一聲,動也不動,「說。」

  沈安林一笑,搖了搖頭,「沒有人。」

  顧十八娘嘴邊一絲冷笑,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林少爺的腿,筋脈已傷,如小心護養,便不會傷及五臟,不過若想重新站起走路,除非華佗在世,神醫天降。」

  這句話說出來,沈安林臉上笑容微凝。

  「你怎麼知道?」他問道。

  這是大夫對沈三老爺和沈三夫人說的話,因為顧忌傷者修養心情,所以連他的這個患者都不該知道。

  這個姑娘,難道已經有能力在沈家安插眼線了?而且是安插到沈三夫人身邊?一個藥師,一個偏遠地區的七品縣令,一個怯弱守禮的寡婦婦人…..?

  我當然會知道,我親耳聽到的,顧十八娘看著沈安林凝重質疑的眼神,冷冷一笑。

  「告訴我誰治好你的。」她依舊問道,也沒有答他的話。

  二人目光僵持。

  「沒有人,」沈安林輕輕嘆了口氣,語氣放低,身子微微前傾,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因為我的腿沒傷。」

  「不可能….」顧十八娘再次失聲喊道。

  沈安林的手又一次蓋住她的嘴。

  「這是秘密。」沈安林沖她鄭重的搖頭,「如今知道這個秘密的,你是第四個人。」

  顧十八娘眼神閃爍不定,滿含驚疑以及不信。

  「十八娘,我信你。」沈安林定定看了她一時,站直身子,收回了手,轉身走回窗邊,重新坐下。

  室內頓時陷入沉默,只聞顧十八娘略急促的呼吸聲。

  「為什麼?」似乎過了很久,顧十八娘略沙啞的聲音低低的響起。

  沈安林抬眼看著她笑了笑,自己斟酒。

  「不為什麼,因為我如是不裝傷,現在就已經死了。」他淡淡說道,語氣輕鬆,對於那曾經的生死險地輕描淡寫。

  「為什麼?」顧十八娘還是問道。

  沈安林慢慢飲啜一口酒,將酒杯在手中輕輕一轉,嘴邊勾起一絲怪異的笑。

  「因為我的至親想要我死,但卻被我識破反擊而死,如果我還好好的話,他背後的那些人必將不肯罷休加倍報復與我,他們的目的其實也不過是為了將我變成一個廢人,所以我便先當一個廢人。」他淡淡說道,眼中還帶著笑意。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讓顧十八娘驚訝失色。

  「你的至親?要害你?」她怔怔問道,前世的記憶瞬時湧來,讓她思維一時混亂。

  他的至親,沈三老爺久病在床幾年的時間多數在昏睡中度過,直到徹底的睡死過去,他的母親,是繼母,但也是他的姨母,知禮守節。。。。念頭及此而至。

  就今世沈三夫人留給她的一次印象,完全顛覆了她記憶中的印象,知禮守節,端莊可親是絕對算不上了。

  莫非….她的腦中亮光一閃,抬眼看向沈安林。

  沈安林沖她一笑,點了點頭,舉了舉酒杯,「你猜對了,就是她。」

  顧十八娘身形一晃,坐在椅子上,扶住桌角。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會這樣?這完全不對….莫非是他們的命運也變了?

  「她不顧廉恥勾引我父,氣死我抱病在床的母親,奪我母親之位,享我母親之財,又視我為眼中釘除之而後快,為她親子謀嫡子之位….」沈安林慢慢說道,手裡的酒杯應聲而碎,碎片刺入手掌,有血慢慢滴落。

  顧十八娘怔怔看著他,腦中轟轟亂響。

  「她早知你我兩家親事,本欲加與我身,顧娘子想必也明白,姻親之事,借力扶持干係重大,她此舉便是要我無姻親家世可借,沒想到你家家世雖衰,但財力豐盈,她便謀你與我庶弟,藉以掌控你的財物,不想你竟然拒絕了她,還言辭激烈…..」沈安林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顯然想起此事心情大為暢快。

  笑聲中,顧十八娘猛的站起身來,疾步就走。

  「顧湘」沈安林一怔,站起身喚住她。

  「大少爺還有何事?」顧十八娘並沒有轉身而是問道,聲音低沉,帶著滿滿的疲憊。

  沈安林微微一怔,我還沒說完呢,怎麼不聽了?

  「你的家事我不便過問,也沒興趣過問。」顧十八娘答道,聲音略一停頓,「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會告訴他人,告辭了。」

  「顧湘,」沈安林神情鄭重,再一次喚她。「你且等我,不出兩年,我許你富貴榮華。」

  「去你的富貴榮華」顧十八娘轉身,哈哈大笑,眼中卻是淚光閃閃,她伸出手,顫抖著指著沈安林,似是要說什麼,卻只是重複這一句,「去你的富貴榮華」

  這反應完全出乎沈安林意料,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說什麼,面上神情迷惑不解。

  「沈安林,你現在想娶我了?」顧十八娘淡淡說道,面上的笑意已經消失,取而代之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不是現在,是知道婚約之後就已是如此。」沈安林亦是淡淡答道。

  「那我再一次告訴你,這婚約不是你認不認的問題,而是我們,我不認。」顧十八娘冷冷一笑。

  「為什麼?」沈安林哦了聲,問道。

  「因為你不配。」顧十八娘微微著下頜,一字一頓的答道。

  沈安林伸手按了按額頭,似乎有些頭疼,「顧湘,俗話說,凡事留一線,你這是何必…..」

  顧十八娘一聲冷笑,凡事留一線,凡事留一線…..

  「你也知道凡事留一線?那當初你又是….」她一字一字頓說道,話要出口又戛然而止。

  「我當初如何?」沈安林看著她立刻接口問道,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當初你做的那樣決絕,完全將自己逼入絕境,難道可想過什麼留一線?不過,那不是當初,而是那一世,也不對,也不是那一世……

  那時,此時,還是彼時?

  那時,已是茫茫虛境,如是來時,則是未知水月,自己還是自己,但他是他,卻又不是他。

  「十八娘?」沈安林皺眉喚了聲,看眼前這姑娘神色變幻不定。

  顧十八娘的視線終於再一次聚焦在他臉上,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熟悉的是相貌,陌生的是神情。

  她從來都不曾在自己認識的嫉恨的那個人面上見到過的神情,此時他的眼中閃著一絲探究一絲疑惑,更多的是不解。

  顧十八娘眼中閃過一絲疲倦,她攜著濃濃恨意重生,卻陡然發現恨不得食其骨飲其血的仇人,於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耶非耶?

  如果她是死去的顧十八娘,那麼她所面對的仇人,應該還是那個按照該有的軌跡,過著榮華富貴嬌妻美妾生活的沈安林,如果她是此時的顧十八娘,眼前的沈安林又與她何干?

  那個傷害自己的人已經傷害了,除非她活著,跟那個十年後的沈安林一起活著,才能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是她死了,死在了十年後……十年後的這個沈安林對她來說,算什麼?

  她恨他,嘲諷他,咒罵他,處處設障阻攔陷害他,又能如何?那個傷她的人已經傷了她,縱然殺掉眼前這個沈安林,也改變不了曾經傷痛的事實。

  罷了,到此為止吧。

  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再也不要給這個人傷害自己的機會,再也不要跟這個人有任何干係.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慢轉身,那個困住她的身體,折磨她的靈魂,壓的她隨時都要喘不過氣的重擔隨著這一口氣被卸了下去。

  耳邊沈安林又喚了聲,顧十八娘沒有再說話,她拉開門大步而去,並將門在身後重重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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