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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利之中,名在利前,越是上位者,越不能免,皇帝剛登基,更在意自己的名聲,他正色道:「殺良冒功,雖然難以避免,但濫殺無辜,絕非朝廷的本意,更不是朕的本意。」

  「殺良冒功,固然是濫殺無辜,逼民為寇,然後誅之,也是罔民。戚總兵平倭,可謂是當今最大的軍功。可即便所謂倭寇,倭人不過十之一二,至多不過十之二三,被當做倭寇殘殺的,十之八九是沿海的編戶齊民。朝廷不許他們有合法的出路,他們就只能私販;海上沒有可循的法度,他們就只能弱肉強食;朝廷捕殺,他們就只能反殺;倭人勇武,他們自然會借倭人的名義。陛下口口聲聲效仿漢文帝,卻殘殺自己的子民,當作軍功炫耀,豈不是緣木求魚?」

  皇帝差點要說出「不遵法度下海的就不是朕的子民」,一想這話出口,便將沿海之人排斥在治權之外,自毀帝王權威,他自有一種冷靜自持、帝德如天的架子,按捺心情道:「你一介布衣,不知理國的艱難,既是為了沿海民生,也算動機可恕。這種話,朕在朕的文臣武將嘴裡也聽過不少陳詞濫調,你跟著南王世子作亂,逼宮犯上,就是為了說這幾句話,也未免太幼稚了。」

  葉孤城只微微冷笑。

  皇帝道:「朕說的不對?」

  葉孤城怡然道:「能夠直言又無利害關係的幼稚之人,不正是陛下所期待的麼?」

  皇帝忽然被說破心事,道:「你為何——」

  「陛下登基未久,並不想與人勾心鬥角,應該很想知道真實的情況,害怕被虛偽顢頇之人包圍才對。倘若陛下身邊都是些揣摩上意、純熟老道、機關算盡的投機之人,他們敷衍的經驗遠勝於你,陛下心中難道不憂懼嗎?」

  皇帝一時之間微微有些赧色。駕馭政局、辨識人心,與讀書習文不同,天資之外,必須經驗。況且本朝文官,與帝王權威可謂此消彼長的關係,帝王孤身一人,應付群臣,既不敢推心置腹,也不敢剛愎自用,可謂左右為難。葉孤城所說,的確道破一個經驗未足、羽翼未豐的年輕天子的真實處境。

  葉孤城拿捏住這一點:「陛下如若有意,可藉此機會破局。」

  皇帝道:「你讓朕開禁?」

  葉孤城順水推舟:「造船、下海、漁柴、商貿,皆可。朝廷不願丟失管轄之權,可以立些規矩,海上有法度可以遵循,諸島也可免自相殘殺。規矩不可太苛,從商有利可圖,人心不但逐利,而且惜命,鋌而走險的人自會減少。」

  朝中君臣,並不是沒有爭論過這些問題,文官的嘴,也同樣刻薄,各執一詞,都有道理,皇帝不勝其煩,所以才幹脆維持原狀,一禁了之。皇帝年輕踐祚,有心振作,但對陳年積弊,也有畏難情緒。這是人之常情,與凡人相比,一個皇帝的煩惱和顧慮,顯然更多。

  皇帝道:「這些問題,由來已非一日,海禁固然有不利民生之處,開禁卻也有許多預料不到的危險,無非兩害相加取其輕,所以我朝禁海,也是審慎之策。」

  葉孤城嘆道:「這不是兩害相加取其輕,陛下是讓沿海民生損毀之害,兵燹荼毒之害,兩害相加,全都受了。陛下自己,也要受東南民怨之害,軍隊深陷東南沿海,無暇北顧,將來怕還是要受韃靼南侵之害,也是兩害相加。向海求生,是大勢所趨,陛下疏不如導。」

  皇帝突然道:「九月十五,你也想對我說這些麼?若是我不答應,你打算如何?」

  葉孤城道:「九月十五,陛下不答應,南王世子也會答應。」

  皇帝道:「昔日你手中有劍,尚不能逼朕就範,今日你手中無劍,又能如何?」

  葉孤城道:「當日陛下心中有劍,今日我亦有劍。」

  皇帝道:「可與天子之劍相較?」

  葉孤城道:「陛下還記得嘉靖三十七年,五峰船主求通市而不得,反致巨艦百餘艘,蔽海而來,濱海數千里,同時告警。去歲以來,濱海已有反意,只恐不久之後,此景將要重現,海上一旦大舉入寇,東南糜爛,定非陛下所願。我以北上中原、請陛下改弦更張,准開海市為諾,讓其暫不起事。陛下若是執意不肯,濱海萬千人命,總重於陛下一人。」

  皇帝道:「如此說來,你對他們說的話,倒比我還管用,朕應該感謝你不殺之恩?」

  葉孤城道:「陳情與弒君,在我並無區別,能抵達陛下面前的劍,也並非只有我的一柄。為人所怨,還是為人所敬,只在陛下的一念之間。至於說話管用,陛下有善政,才會令行禁止。」

  這般說話,讓皇帝失笑:「我想起魏子云之前說的,你膽子真大。」

  葉孤城也笑:「按照禁令,畢竟我已經謀叛十多次了。」

  於是二人竟都笑了。

  做出些前朝沒有的業績,也是皇帝心心念念的事。他沉吟許久,似是心有所動,道:「朕會設法開禁,但開禁之後,諸事如何安排,恐不易為。」

  葉孤城道:「陛下既為天子,豈做易事?」

  皇帝起身背著手在書房中走動幾步,葉孤城也起身。皇帝用鑷子輕輕撥動爐中香料,龍涎香幽雅的香氣再次充盈整個書房。

  葉孤城道:「我方才對陛下所說的話,不過是濱海鄉民的願望,代他們傳入陛下之耳。接下來的話,才是我要對陛下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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