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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禾卻久久都沒有說話,蘇徽沒能看見她此刻臉上的迷茫。

  「你站起來吧。」性情比起十三歲時嚴厲了不少的嘉禾在這一次罕見的寬和,「朕知道你不喜歡跪著。」

  蘇徽愣了一下。

  「你和雲喬一樣,雖表面上看起來恭恭敬敬的,可內里卻倨傲的不得了,每每到了要下跪折腰的時候,眼神中不自覺的就會流露出排斥,別說是天子了,恐怕就算是神明,在你們兄妹眼中也不值得敬畏。」

  蘇徽訕訕的答道:「臣都沒見過神仙。」

  不過他也確實不會對神明懷有崇敬,他是個無神主義者來著。

  嘉禾輕哼,「你,天生的反賊性情。無所畏懼,故無所不為。」

  這句話從一個皇帝口中說出,委實是有些嚇人了。蘇徽抬眸仔細的觀察了一下嘉禾的臉色,確定她只是在玩笑,鬆了口氣。

  專.制.王朝不講法律法規的,只要上位者覺得他有不臣之心,就能毫無心理負擔的捏死他。他可不想莫名其妙的就交代在這裡。

  但即便知道嘉禾是在開玩笑,他也還是認認真真的辯解:「臣不是。」

  嘉禾挑眉,「你倒還委屈上了——不過也是,」她頗有些疲憊的嘆了口氣,「皇帝不是什麼好差使,為了這個位子豁出性命,不值得。」

  「陛下當三年的皇帝,卻仍然不喜歡這個位子。」蘇徽用的是陳述語句,因為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可是他看向嘉禾的眼眸中滿是好奇,好奇這三年來嘉禾的經歷。

  「朕登基的時候,京中死了兩百一十一名官僚。」在蘇徽的刻意引導下,嘉禾說起了過去的舊事,「這些還只是死去的官吏,不包括他們的親眷族人。」

  她拿起琉璃盤上的瓜果擺弄了起來,「先帝駕崩時沒有後嗣,朕被迎立為帝,當時天下震動,世人都不接受我朝竟然出了一個女皇帝。朕的母親據說是用兵馬挾持了內閣諸臣,才迫使他們同意。可饒是如此,幾乎朝中大半的官僚都反對此事,他們跪在午門前伏闕,痛哭先帝。」

  她將一隻蜜桃放在了桌案中央,蜜桃旁繞著一圈又一圈的櫻桃——這樣的舉動透著孩子氣,可她的神情凝肅,讓人不敢再說話,「朕當時站在角樓上偷偷往下望,看見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全是人,朕是真的被嚇壞了。朕從小規矩聽話,自認為從未做錯過什麼大事,十三歲那年陡然碰上那麼多對朕滿懷惡意之人,一連數日都寢食難安。然後——」她忽然抄起桌上鎮紙,對著那一堆光潤的櫻桃拍了下去,霎時間桌上濺滿了鮮紅的汁液。

  原本她用櫻桃擬作朝臣的舉動還頗有些滑稽可笑,這一下之後,蘇徽看著滿桌的糜爛的紅色,心驚肉跳。

  「先是廷杖,母親下令讓錦衣衛將那些伏闕痛哭的朝臣拖了下去,如果不服朕,便打到死為止。再然後,太后給大批對朕皇位有危險的臣子都扣上了謀反的罪名,將他們或是族滅,或是闔家流放……大約,死了數萬人吧。」

  她平靜的說起這些往事,平靜的就像是在背誦經文的老道士。

  對於一個長於和平年代的孩子來說,短時間內見到那樣多的死亡,所遭受的精神衝擊絕不會小。難怪會性情大變。

  「對了,你的兄長雲喬,也是死在那個時候。」

  蘇徽沒有再說話,他經歷了白鷺觀的那場屠殺,而白鷺觀中的慘烈情形像是神話中描述的地獄,可那不過是長業末年皇權更迭中微不足道的一環而已。

  「死了很多人,絕大部分都是朕的母親殺的,可朕,不能怨恨她。這份罪孽,朕得與她一起擔著。朕那時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讓朕坐上皇座,明明只要退一步,就不會死那麼多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朕與太后的關係鬧得很僵,太后便罰朕在太廟跪了三天三夜。」

  「然後呢?」

  嘉禾拿著帕子慢條斯理的擦拭手指間的櫻桃汁液,她不回答蘇徽的話,而是說起了另一件似乎無關緊要的事情,「太廟附近有一口池塘,多年無人打理,快乾涸了。塘內污泥淤積,朕路過那裡的時候,看見水面上不斷有氣泡浮起。那是池中所剩不多的魚類在拼了命的掙扎。」

  蘇徽低頭沉思著嘉禾這番話的涵義。

  快要乾涸的池塘……淤泥深處想必已經堆著不少魚類的屍骨了,只有足夠強壯的魚還能浮上水面求生。

  如果將這個世道比作充滿了淤泥的大池塘,那麼嘉禾就是少數能浮到水面上的魚。相比起這個時代一生都背負著三從四德的女人,相比起那些不能識字、不可拋頭露面、終生不得自由的女人來說,她反倒是幸運的。

  這份幸運自然是要付出代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有足夠的實力承受這份代價。

  「不說這些了。」嘉禾也意識到自己同這個才認識不久的小女官透露的太多了。

  也許真的是以為雲微太像雲喬了,容貌相似,那種讓她心安的氣質也相似。

  曾幾何時她面對著雲喬時,總覺得她無論到哪裡,雲喬都會跟在她身後,而現在雲微給她的是類似的感覺。

  她就像是一個跋涉在深夜的旅人,走著走著,忽然遇到了同樣提燈夜行的人。於是漫長的旅途忽然就不再孤單。

  也許,這個人能成為她的同伴?她心中莫名其妙的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想,她就是無端的感覺,雲微能夠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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