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也無甚可說的。」陳懷恆動了動枯槁的手,垂著眼瞼,乾巴巴道。「還記得那年帶你出宮遊玩嗎?你以為是出去玩,其實是臣要奔赴應城行刑。」

  「衝著的,就是沈明河的沈家。」

  遲音笑容慢慢凝在臉上,靜靜聽著陳懷恆說著,有些失神地看著沈明河方才離開的地方,陽光輾轉,流瀉一地金輝。

  「當年沈家士族盤踞江南無法無天,臣也卯足了勁兒要去收拾他們。花了多少功夫,賠了多少人進去,才有一個扳倒它的機會。那個時候大家都知道,先皇知道,沈家知道,臣也知道。這是破釜沉舟的一擊,若是成功,最起碼會脫了沈家三層皮。可誰又能知道,沈家狗急跳牆,使了個金蟬脫殼,活生生地指鹿為馬,將諸多罪名,全部栽贓在了應城沈家頭上。臣去應城的時候,已然是木已成舟,沈明河的父親沈道寒早已伏法認罪,臣哪怕心有不甘,也只能親去執刑。」陳懷恆說得很慢,仿佛他說的事情微不足道,不能引起自己半點波瀾。只那眼神帶著疲乏,流露出一絲無言的悲戚。

  只是遲音知道這件事情的份量。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陳懷恆當年嘔心瀝血,日夜剔厲,帶著雷霆萬鈞的力度壓著整個江山的那點殘山剩水去想要撼動沈家。可惜最後卻落得個敗不旋踵的結局。沈家仍舊在,這河山卻再也救不起來了。一朝敗北,有如風吹葉落,他父皇失去了最後的熱情從此破罐破摔。陳懷恆從此被壓垮了脊樑,再沒了曾經從容按節,欲力挽狂瀾的氣勢。

  他們只能抱殘守缺,眼睜睜看著藩王作亂,看著士族橫行霸道,卻沒有一點辦法。

  「氣嗎?」遲音眨眨眼,眼珠都是沉的。

  「氣啊。」陳懷恆低頭看著自己衰老乾枯的手微微發抖,深吸口氣,聲音渾濁:「當年臣去應城抄家的時候,只恨不得生啖那沈道寒。死他一個人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可這次放過了那江南沈家,這江山……」

  「既然是抄家,為何沈明河能安然無恙?」遲音眸間一暗,惶然然地怔忪道。腦中的印象迷迷濛蒙,讓他似有所覺,卻又不甚清晰。

  「因為你。」陳懷恆眼神複雜地看著他。「當日帶上你不過是找個藉口,可你到了應城,雖不清楚始末,卻讓我們秉公執法。臣雖然遷怒沈道寒,可若是說秉公執法,卻罪不及稚子。況且沈明河那時候年紀輕輕,卻是出了名的文采博長。臣想著他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便放了他一馬。可誰能想到他有這樣的造化!沈家與他有殺父之仇,他卻眼睛眨也不眨地靠著他們一步步往上爬,而今和沈家相輔相成。你說這等心性的人,他若是想做什麼,又有什麼做不到的?」

  「朕怎麼不記得?」遲音瞪大眼睛,驀地怔住。他竟然早早見過沈明河,可前世今生,卻從未聽沈明河提起過這件事。怪不得,這人苦心孤詣地為他籌謀。

  「許是年紀小吧。無論記不記得,都已經發生過了。皇上,你要心裡有數,哪怕他現在和沈家一起狼狽為奸,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沈家人。最起碼曾經不是。而今他再厲害,當年你救他一命,他總會記得的。」

  遲音心想記得又有什麼用?沈明河這人城府太深,他一日不放棄必死的決心,遲音也只能在這裡干著急。

  倒是多少理解了他為何勢必要同偌大沈家同歸於盡。沈家與他有殺父之仇。他扛著這份恨,哪怕粉身碎骨也不在乎了。

  這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難道便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留戀的嗎?

  遲音還是放了陳懷恆致仕。一把年紀,再有雄心壯志,也實在是撐不起這一片天了。他既然想,遲音自然不會強求。

  只是,不知道陳懷恆想要致仕這件事,這其中有多少沈明河的手筆。既然沈明河希望,那便由他去吧。

  不知不覺天氣越來越冷,乾清宮的地龍燒得格外暖,遲音把陳懷恆送走後倦倦地躺了幾日,可一閉上眼睛卻總是想到那個淡漠疏離的沈明河。

  他做夢夢到沈明河站在那高台之上,身著白衣,墨發如緞。無視那對著他寒光閃閃的刀劍,唯望著那渺遠無際的山河,嘴角掛著和平日一樣蔑視一切的冷笑。

  笑指著他的士兵們中了計,沈家花了那麼多兵力過來和他魚死網破,卻不知道,這殿宇高台上,等著萬千兵馬的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早已經部署了一切,以身誘敵,就是為了調虎離山,然後釜底抽薪,屠盡那個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沈家。

  或許他的目的就是讓整個沈家土崩瓦解,來給他的父親報仇。

  這件事情他上輩子做到了。所以一切都結束得那麼猝不及防。

  遲音想了好久,都沒想像出過沈明河慘死時的畫面。

  那樣的一個人,他算盡一切。他無所不能,他怎麼就說沒就沒了呢?

  遲音還記得沈明河出事那日,自己和呂謙在殿裡燙了壺酒。呂謙喝著酒問自己,沈明河與沈家內鬥,此役該會如何。

  那個時候自己自信滿滿,跟呂謙笑說咱們好歹當了回漁翁,只需要坐在這裡等沈明河回來。沈明河破甲又如何,沈家圖窮匕見又如何,此役如何又如何?他們窩裡鬥,占了便宜的總是咱們自己。

  他想到了那麼多的可能性,但沒有一個是沈明河死去的結局。因為這事不可能,不存在,所以他不敢想。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