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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真鬧上了,先來找我的,肯定不會是曹金。」礦民的腳,比曹金快多了。湯顯祖在任上時,礦民鬧了三次,每次都是先來告訴他,再由自己從中調和。

  「老爺說得是。」雲升也明白了,但後半句似乎又藏住了——但是老爺您,現在已經不是縣令了。

  傻小子,我能看不出你的心思?「即便現在我辭了官,礦民們還是認我。」

  「誰不認?」老何接了口,「誰都認,就他媽的皇帝雞子兒不認!」

  老何啊老何,你可小點聲。「在城裡你這麼吼,小心錦衣衛聽見。」湯顯祖有點擔心。

  「我不吼。」老何搓搓手,提了提背上的包袱。

  說話間,最大的那座山就翻過去了,從下去的半山上,能看到縣城平躺在山谷里。

  紅頭咬的叫聲這時候幾乎聽不見了,換成了溪邊人家的鵝叫。這便是從山裡出來,下到了官道,這些鋪路的石板每一塊湯顯祖都親手摸過,鋪路是他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沿路這一帶的百姓,很多他都叫得上名字來,遇上他,不少人忙不迭地放下物事,打起招呼。

  「湯大人,久沒見您啦!」

  「溝子裡頭不好住,缺什麼您就過來拿!」

  也少不了調笑:「湯大人缺你們家小媳婦,給送去行哇?」

  「湯老爺缺你媽跟你妹子!」老何的土話笑著罵了回去。

  沿路都是低矮簡陋的民居,土木搭的,只有快進了縣城內才能看到石頭圍起、有青瓦的房子,在整個遂昌,一共有一百多座青瓦石頭房,占了二成不到,算是富戶。

  路上鄉民許久沒見湯顯祖,都從家裡拿出東西,新打的果子、地里的菜、網子上拽下來的野雞,七七八八,湯顯祖一一推讓,但一一地給,最終拗不過,就只留下不是種的、養的東西,兩隻野雞,還有小半簍果子和新挖出來的種種野菜,老何向人借了副扁擔和筐,讓雲升扛著。

  縣衙門前兩個鄉兵站崗,看見湯顯祖來了,放下長槍小跑著過來招呼,還要幫老何和雲升卸下行李。

  「不用不用,別勞動你們。」湯顯祖連忙止住,現在他辭了官,在衙門口前讓官兵伺候,顯是不對勁。

  「曹公公交代您來不用等著,先在偏堂稍歇喝茶。」

  「有勞有勞。」湯顯祖於是走進了衙門,老何在後面,雲升給他拽了拽肩膀上扛行李壓出的褶皺,提了提褲子,老何不耐煩,但也由著他做了。

  還給上了茶,配上七八塊桑葉點心,這是當時湯顯祖在任時的待客之禮,規矩還沒變。

  沒坐多一會兒,一句招呼聲從側堂傳來:「湯大人!」聲音尖,當今皇帝親自任命的兩浙礦監總管、遂昌百姓口中的「搜山使者」曹金小跑著過來。他是個和綽號不相符的胖子,走起路來一步三顫,半舉著胳膊,要抱湯顯祖。

  倒是做得一手好戲,你我何曾這麼熟絡過?湯顯祖沒讓他抱著就急忙跪下:「死罪死罪,草民湯顯祖叩見曹公。」

  「哎喲,哎喲。」曹金一臉驚慌,扶他起來,「湯大人您這是,何來的死罪?」

  「在下如今草民一個,曹公叫草民大人,草民這不是死罪是什麼?」湯顯祖緩站起來,卻仍躬著身子。現在我不認自己是官,你也就別拿官話來壓我。

  「哎!當什麼呢,叫慣了大人,改不了口,湯大人一日為官,終身為官。」說罷曹金大笑了幾聲,發現湯顯祖身後的何家父子,「這二位是……?」

  「家裡下人,老何,小何。快叩見曹公。」

  「免,免。都不是外人,自家人不行禮。」曹金胖手一揮,老何半曲著身子正要跪,當即就直起來了。曹金也沒理會,卻看見了旁邊的東西,「這還帶著雞來?」

  「鄉野村夫,沒給您準備什麼東西,路上鄉親見著草民,給了些山里打的,東西不值錢,在個新鮮,曹公可別挑。」

  「服!湯大人在遂昌五年,民心所向。急流勇退,朝廷之殤啊!」

  「是草民才疏學淺,負了皇上和曹公的栽培。」我有心治世,奈何不了你們折騰。

  曹金一擺手:「如今我羨慕你呀,你是當世文聖,即便辭了官,也逍遙快活。我呢?自小長在宮裡,一身臭肉,撒個尿都撒不遠,除了拼死給皇上賣命,我身後沒路啊!」

  曹金微側著身子,眨巴著眼望著湯顯祖。

  孔聖保佑,老何你千萬別笑。湯顯祖笑著說:「曹公這般得皇上信任,有的是前路。」

  「嘿!」曹金掐著脖子怪笑一聲,拖著長音,「哪兒啊,湯兄一走,就是把我的前路給堵了!」

  「曹公言重,顯祖先前不過邊塞小吏,能管得了什麼。」是,我就是把包袱給你,又怎樣呢?我不當你的替罪羊。皇上差來給他挖金子的是你,不是我。

  「哎!你我心知肚明。」曹金話如刀劃竹葉,帶著幾分嘲諷,「話說透沒勁,湯兄,我沒半分怪你的意思。說一千道一萬,被皇上差來採金的不是你,是我。這個事,你可以辭,我,沒法跑。」說完他嚴肅的胖臉,裂開了一道溝壑般的笑,聲如裂帛。

  剛才那些都是假笑,這才是真笑。這太監大半輩子在宮裡,每句話都帶著刀,每一個笑里都藏著毒。此時此刻,他大概恨死我了吧?

  怪你名字里有個「金」字,湯顯祖此刻,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思:「聽人說,現在拉龍過了,曹公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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