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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明顯散亂,嘴裡不由自主地念叨什麼,吉祥一個人架不住他, 袁鄰袁邵左右扶著公子到廳里,只能聽見他反覆低語:「我要他一隻手,我要他一隻手……」無人明白是什麼意思。
「良朝,你看看我,我是臨兒,你別嚇我。」吉祥眼淚無聲地滑出眼眶,緊緊托著他的手臂,完全不知該怎麼辦。
「良兄!」
隨之趕來的十一也被這樣的場景嚇到了,穆澈背對著他,看不清臉色,十一自己的唇角反而發抖,向穆澈走過去兩步。
然後,穆澈毫無預兆跪了下去。
一聲沉重的悶響,不約而同幾聲驚呼。穆澈緊咬牙關,一手借著吉祥的力量,一手青筋爆凸地扳著花梨桌腿,好不容易站起來,拄在案上的手不聽使喚,袁鄰以為公子在找水杯,連忙遞去,被穆澈反手摜在地上。
那真是銀河乍裂的一聲響,沒人想到,這個溫文的男人能夠爆發如斯力道。十一手背被飛濺的瓷片劃出一道細口,卻感覺不到血流的溫度,他怔怔望著眼前孱白的背影,耳聞一聲嘆息:「穆允臣。」
那聲音是從喉管里擠出的,十一以為他會罵他,可那嘶啞的聲音是依舊克制的、沒有責怪的:
「穆允臣,你是東府雛鳳,教導的話輪不著我說,只、只一句……你有鋒志俊才,不要用狷狂毀了自己。」
字字輕淡,字字剜心。
十一空洞地立在原地,渾身僵硬,良久不能動彈。
但是已經沒人再理會他,穆澈說完後推開所有人,跌跌撞撞往東廂去,奔到自己的屋裡反鎖上門,不放任何人進來。
吉祥急得在外頭拍門:「良朝你開門!讓我陪著你!大夫呢,大夫還沒到嗎?良朝,穆良朝,你開門!」
「臨兒別惱,讓我一個人待會就好了……」隔門的聲音已輕若不可聞。
「你讓我看看你。」吉祥滿眼淚痕地哀求,心如百爪鉤撓。她現在很後悔,她為什麼要去吃那碗面,為什麼要去東俊府離開他呢?
敲門都不應,吉祥一吸鼻子,「袁鄰袁邵,把門砸開!」
「我看誰敢!」裡頭突然爆出一聲怒吼,迥不類穆澈聲調,伴隨著許多物件怒砸不絕。
「良朝……」吉祥心疼地閉上眼。
……
游九被侯府的人請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紅著眼的女子頹然蹲在門外,像只被丟棄的小兔子,說不出憐容慘澹。
一看見他,吉祥立刻站起身,黑漉漉的眼珠乞求望去。
游九溫和地看她一眼,難得沒有調笑,「他應該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放心,我去看看。」
游九並指搭在門縫微一使力,裡面的鎖「嗒」地一聲震開。吉祥跟他到門邊,游九推開一條縫側身進去,用一根指頭抵住小朋友腦門:「止步。」
吉祥委屈巴巴,又想哭了。
屋內一片狼籍,一股幽微的蘼香瀰漫在才平靜不久的空氣中。游九輕快地打了聲哨,一面避著地上亂糟糟的東西一面往內舍走,「穆良朝啊穆良朝,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他繞到山水幛里,目光倏然定住。
通篇渴筆,滿目飛白,煙氣幽浮,鬼神難御——那是散落在腳踏上的兩幅丹青水墨。
游九平生第一次看紙上的東西也會被嚇到,那筆鋒轉唳吞吐,已經不是人間該有的氣象,稍一凝望,便心悸不已。
「良朝,你——」游九轉眼望向床榻,再次愣住了。
松垮中衣的男子散發躺在枕上,整個人好像才從水裡撈出來,鬢濕唇紅,像一隻萎蘼而妖冶的水鬼。
他好像還沒從無限滿足後的空虛分脫出來,遲滯地動了動眼珠。那漆點的一瞳,令游九這見過大風大浪的都恍然心跳,甚至懷疑老朋友是被什麼附身了:「穆良朝?」
「五石散。」
床上的人完全是正常聲調,只是含著一絲絲疲憊,「晉時以石琉硃砂為配方,服之會有暫時的神思清明,體力強旺,枉稱去病強身,其實是種慢性毒|藥……這東西,不知什麼做得,藥性至少十倍於其上,癮性太強,若傳到百姓手中,流毒難料……」
「這個時候就別憂國憂民了。」游九伸手搭在他脈搏上,覺脈相滑脫,是極虛之表。
他皺著眉用內力向外引導,試圖把穆澈喝下的髒東西引出來,誰想到穆澈虛不受力,被一線力道牽引,整個人摔滾出去,跌在床下。
「……」
四目相對,游九裝做無辜地扭開視線。
「怎麼了?」吉祥貼著門扇聽見動靜,著急地問:「良朝還好嗎?讓我進去看看你好不好,求你了……」
「咳,不是毒,所以引不出來。」游九聽著軟聲軟語的懇求,清了清嗓子,「小朋友挺擔心的,說真的,你又不是女人,怕什麼病容被人瞧——哎你急什麼,我扶你。」
穆澈拍開那隻爪子,自己咬牙爬回床榻,動輒又是一身汗。他喘勻了幾口氣才輕道:「叫你來不是治我,勞你留意這東西在韶京暗地還有多少,源頭在哪。雖然大理寺管了,怕耳目不及,這東西太過霸道,我不放心。」
游九不耐煩地「嘖」一聲,「你可真是捨己為人光風霽月無私得很,我說你考不考慮鑄塊牌匾……」
「阿九。」穆澈閉眼打斷他,「你好像對這件事一點也不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