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媽媽」這兩個字,在他的字典里屬於生僻字,他完全不能理解小皇帝的孺慕之思。
只是此時,他已經繞到了李遇的近前,躍動的火苗印著那張清瘦冷白的小臉,把滾落眼角的那滴淚,照得格外扎眼。
其實李遇生得不錯,白皙清秀,他第一眼瞧見時就發現了。
現下掛了淚,那雙大眼睛更是剪了秋水似的瀲灩。
梨花一枝春帶雨,總是教人心疼的。
「母親若是在天有靈,想必也是不願保佑這個爛透了的殤寧;但您一定要保佑蘇嬤嬤身體康健,保佑小桃能早日順利出宮,覓得佳婿,這樣小姚也就安心了;還有……」
李遇最終還是避開了白鷗的名字,只是在心中默念,然後道——
「也保佑他,順遂康寧。」
「陛下不為自己求點什麼嗎?」
李遇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人影嚇得不輕。
宮中私下祭祀本就犯禁,宮牆之內,只有主子才有資格受人香火;他的母親身份卑賤,還是周哲翎最討厭的人。
小姚聞聲忙回身扶住跌坐在地的李遇。
一瞬驚恐後,李遇突然間回過神來,這個聲音,這個身影,他都太過熟悉。
熟悉到夢裡。
「你……」他看清白鷗的臉,輕聲道:「我很好。」
比起以前,白鷗出現以後,日子真的已經好了很多,他不可以再貪心求什麼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深吸兩口氣後佯裝鎮定道:「你怎麼找來了這裡?」
「天上飛的時候看見的。」白鷗一臉無賴地撓了撓頭,說著突然傾身向前,湊到李遇耳邊,輕聲道:「陛下在做什麼?」
哈在耳畔的熱氣倏地就燙紅了李遇敏感的耳根,他羞赧地回頭,剛好撞上白鷗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說——
你最好別騙我。
他捏了捏還被自己攥在手裡沒燒完的紙元寶,小聲道:「你不是都看到了……」
「剛才站得遠,有些話沒聽清——」他滿意地起身,雙手懶散地抱在腦後,「陛下不想說就算了。」
本來也沒打算逼小皇帝一定要和自己說什麼,他還記得,自己大半夜在外面晃悠,只是為了說一句「生辰快樂」。
「我來只是想跟陛下說一句——」
「別說!」
白鷗此行的目的到底還是沒有達成,那四個字還未出口,便被李遇打斷了;還感覺好像有什麼東西突然掛住了他的袍邊。
他疑惑地低頭,看見小皇帝坐在了地上,一手緊緊地攥著他的袍擺……
從他至上而下的角度並不能看到小皇帝眼底的情緒,但在這個角度,他能特別清楚地看到——
小皇帝的眼睫毛真的好長啊……
一陣細風吹過竹林,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纖長的羽睫也在風中撲簌而栗。
又是那種莫名的脆弱感……
白鷗在心裡「嘖」了一聲,暗罵一句「該死!」
然後他聽見小皇帝的聲音——
「不要說那四個字……」李遇嚅囁道:「昨天,是我母親的死祭。」
*****
李遇的母親是罪臣之後,按例到了年歲就要入宮為婢;而她當年初初入宮時,蘇嬤嬤已經是宮裡的老人了,正是她的教引嬤嬤。
宮裡的奴才奴婢都不配擁有姓名,連蘇嬤嬤也知道她姓甚名誰,只知道宮裡的人都叫她素蕊。
素蕊是個聰明又勤快的丫頭,悶聲做事也不多話,長得也算清秀,一雙大眼睛尤其水靈,蘇嬤嬤很喜歡,幾年下來,二人處得跟親母女似的。
在先帝的乳母,當時御前的掌事嬤嬤突然去世後,蘇嬤嬤被調到御前掌事,也就是那時,她帶著素蕊到了御前。
可後來素蕊卻有了身孕。
為了留下素蕊一條命,蘇嬤嬤將人藏在了永巷深處,可李遇降生之時,素蕊也死於難產。
李遇掐頭去尾只說了這麼多,又或許,他也只知道這麼多。
這故事裡有些疑點,但這總是小皇帝傷心的私事,白鷗也無意揭人瘡疤。
千秋大宴,萬民同喜,賀的是一代君王的降生。
可沒有人會知道在同一個時刻,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個不起眼的女人。
這個女人是李遇的母親,連她的屍體都只能用條破席捲了,跟老死宮中的白頭宮女一道,扔進宮外的枯井。
甚至連姓名都沒能給她的兒子留下。
尋常皇帝的生母死後都會追封為后,白鷗不知道李遇為什麼沒有那樣做,李遇也並沒有告訴他,素蕊是周哲翎很討厭的女人。
小皇帝甚至都沒有見過他的母親,卻可以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生出這樣強烈的依賴,可以想見在李遇這十八年並不算長的生命里,是多麼需要一個依靠。
白鷗不忍心想下去。
他看著小皇帝落寞的眼神,也不忍心問得更多。
「還想學曲子嗎?」他信手摘下一片竹葉,回頭問李遇。
李遇看著白鷗手中的竹葉,疑惑道:「這個也可以嗎?」
「都可以的。」白鷗沖李遇勾了個笑,「今天教你個新的。」
他將竹葉抵在唇邊,輕輕吹起了一首在他生活的社會裡,人人都會的生日歌。
素蕊雖然離開了,可李遇的出生本身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