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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神與我對上,這一刻,好似時光倒轉,多年前在同樣皎潔月光下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某個桃花眼少年仿佛從來沒有長大過,於是我輕聲說:“會。”

  他眨了眨眼,有些輕快的道:“所以我一定不會死。不是因為葫蘆,而是因為你。”

  我默然半響,他亦不強求回答,只道:“皇阿瑪問我這次回京有什麼心愿之物,都可以賞賜給我。現在只有我跟你,我想聽你唱支歌,成麼?”

  我緩步走到窗前,笛音依舊流婉如水,琉璃窗中綽綽約約映出我的面容身影,這些年我眼看著康熙老了,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都不再是我當初熟悉的模樣,單從外表論,只有我的變化最小,然而心境已變,人又怎會一往如舊?杜鵑可以醉魚,可所謂情深不能醒,一旦醒了,再想繼續醉卻是甘心也無用。

  “成啊。”我說,“前兒皇上令南方琉球新進的才子方問山譜了數段新詞,暢音閣還未配上合適的曲子,我且試試附著此笛韻,能唱一段就給你唱一段聽個鮮兒,可好?”

  十四阿哥展顏:“甚好。”

  我微微側過耳,算準節奏,由弱拍開始投進拍子:“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瞭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

  不是帶著回憶的風,不是虞姬為霸王最後一次舞劍,不是困於鳥籠的小鳥,僅僅是閒散江南,兩小無猜。

  不在泛舟西子賞月,不在古衣搖扇觀星,只是煙雨水墨重溫夢中事:“油色渲染侍女圖韻味被私藏/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縷飄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任它舊地重遊物是人非,任它前塵後世輪迴不息,任它天各一方生死難忘,任它風化千年精魂不滅……好似一幅筆端蘊秀臨窗寫就的素心箋,走筆曲折只因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到頭來不過化為輕輕淡淡吟唱間一個雲淡風清的“等”字。

  “天正在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在平地書刻你房間上的飄影/就當我為遇見你伏筆/天正在等煙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撈起/暈開了結局/如傳世的青花瓷在獨自美麗/你眼的笑意。”

  十四阿哥聽得入了迷,我唱得忘了他是誰、我是誰:“色白花青的錦鯉躍然於碗底/臨摹宋體落款時卻惦記著你/你隱藏在窯燒里千年的秘密/極細膩猶如繡花針落地/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而我路過那江南小鎮惹了你/在潑墨山水畫裡/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芭蕉簾外雨聲急,青花瓷里容顏舊,誰欣賞?誰玩味?誰守望?

  一連三個“惹”,唱至此處,笛曲嘎然而止,就如起初珠聯璧合兩人終究緣悋一線,逃不過落個將殷紅的落款宋體杜鵑啼血般印刻在青花瓷上無聲流傳的結局。

  不知幾時,十四阿哥走到了我身旁,我掉轉頭,正迎上他的面。

  “娥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前人這句詩,說的是不是你這樣女子?”

  十四阿哥幾乎貼到我,我退後一步,抵窗而立,可他的氣勢突然湧現驚人的壓迫感,令我來不及掩飾自己的情緒波動,然而就在同時,簾外傳來熟悉大笑聲:“好香啊!原來表妹躲這偷吃,怎不帶上我?呔呔呔,良心何在?”

  ————

  十四阿哥聞聲一停,我跟著他望出去,出亭的不是別人,正是陳煜。

  那年我失足跌入金水河後甦醒沒有多久,陳煜便被康熙派到西面輔佐巴林王烏爾袞,想來傳信給榮憲公主的人便是他了。幾年不見,陳煜變得消瘦很多,眉目更深,但那股倜儻的神氣絲毫未見,我走近了細看他右眼眼梢旁上深下淺的兩顆淚痣,然後我一撲,想握住她的肩膀,卻抓到一隻空蕩蕩的左袖,我不可置信,有捏了一把,手中仍是空的。“表哥?”

  我只問了半句,陳煜便撇撇嘴,不以為然道:“陣前中了毒箭,不過我只斷了一手,卻擰下了敵軍首領的腦袋!——你放心,還有這麼年輕漂亮的表妹想著我,我怎麼捨得死?”他語氣中的輕鬆讓我無言以對,半晌方抿了抿下唇,拍拍他的右肩:“那就好。幾時我們一起回海寧看冰姨。恩,萱兒呢?聽說你們成親了?她在哪?”“我回來還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你做阿姨了。”陳煜咧嘴一笑,“萱兒有了。她留在巴林待產,你想不想去看看你的小甥兒?榮憲公主臨走時說如果你想去巴林觀光,可以讓我帶路。”當初我在紫碧山房生下弘曆時,身份還是醫鬼的萱兒受人指使對我的所作所至今歷歷在目,但是看著陳煜空蕩蕩的袖管,我無論如何也發作不出,也勉強笑了一笑:“恭喜你,你當爹了,冰姨一定很高興。”

  說著,我牽他往裡走,突然亭外傳來一陣異響,是一種奇詭至極的“咕咕”聲,我抬起頭,跟十四阿哥面面相覷,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哧啦”蓮香,一個影直條條從另一邊門口撞入亭內,仰面倒地,面目猙獰圓睜,喉間血肉模糊,似乎有一個窟窿,“咕咕”聲正是從其發出,他尚未停止抽搐。十四阿哥一把將我拖到他身後護住,我這時才認出倒在地上的人的面容分明就是法海!

  ——法還是十四阿哥的文武師傅!那是何等能耐,居然被人碎喉擊斃?

  ——難道有誰要刺殺十四阿哥?

  一邊亭簾被扯落一半,冷風灌進來,格外刺骨,但還比不上我心頭的寒意,最恐怖的是四周似乎有絕大無形壓力克住我的呼吸,連聽覺也失去了敏銳,而我腦中驟然極快的接連跳痛數記,這種如針刺般的痛感讓我記起了一個久違的名字:“白狼!”我要叫站在外邊的陳煜小心,卻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眼前一花,陳煜右肩爆出一團血霧,痛喝一聲,砰然栽倒在地,同時一道極淡的灰影躍向十四阿哥和我。“斬~天~拔~劍~術~!!!”十四阿哥利劍奪鞘而出,厲光矯若游龍直取灰影。

  就在十四阿哥提劍的千鈞一髮之際,我急速取出隨身玄鐵指環套於右手,咬破舌尖,噴血其上,重開鐵指環禁制,祭出法華金輪最後一層紅光:“破!”

  紅光劍光齊齊照出,灰影現出原形,果不其然便是白狼,正面交沖之下,我直覺一股說不出的猙怖湧上心頭,即是鋼鐵意志也被擊潰,而法華金輪已超出我能力的控制,回光反噬,我被震開的同時兩面玻璃窗一起裂碎,被亭中激盪交戰的真氣彈出兩邊,又如飛花急瀉。

  碧玉亭失去屏障,我滑出一半,險些從橋上跌落水湖,卻被地上一人死死拖住,我睜目看清陳煜還活著,喜出望外下生出神力,反手抓緊他腰帶爬上橋面,而十四阿哥不敵白狼異法,亦被擊倒在我們身旁,重傷嘔血不止。白狼跨前一步,手中握了十四阿哥的劍,狠狠刺下,我跳起推開十四阿哥,生生擋住這一劍。冰冷劍尖抵到胸口的那一剎那,我腦海中浮想一個人的臉,緊接著好似聽到如雷巨響,那巨響卻也沒有掩蓋住我心口“叮”的一下有如弦斷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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