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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顯得驚疑不定,似是不敢確定自己的所見。
隨後,她應該是認出了他,那個瞬間,她雙眸中流露出的震驚和恐懼之情,令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裝作昏迷,暗暗觀察她。見她慢慢地靠了過來,最後,停在了距他數步之外的草叢裡。
那一刻,他心中生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趁她發聲喊人之前,立刻殺死她。
縱然他已受傷,半死不活,但要殺如她這般一個女子,並非難事。
剎那之間,惡念爆起。就在他暗暗蓄力,待要動手之時,又停住了。
她的樣子令他費解。
她沒有當場掉頭喊人,也沒有立刻逃離,而是站在原地,蒼白著一張緊張的小臉,似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最後,她望著他,慢慢地後退,退了幾步,竟突然轉身,快步而去。
「太子妃,這邊有些冷清,還是回去吧……」
「回吧!」
風將她和隨從說的話,飄送到了他的耳中。
很快,伴著一陣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周圍變得安靜了下來。
他臥在地上,緩緩鬆開了捏著的手掌,這一刻,心中湧出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
她分明認出了他。以她的立場,最後她竟放過了他。
為什麼?
他和她,除了因他侄兒李承煜而生出的所謂輩分關係,向來毫無交情可言。
即便連上她的小像,總共,也只遇過寥寥五面罷了。
甚至,他和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今日如此的機會,她卻放了他。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而當日,他更是不知,那一面,是他和她那一生里,最後的一次見面。
他就此離了京都,後來西遷,到了西域。沙山雪海,滄海桑田。在漫長的將近十年的光陰里,他漸漸地忘記了她,忘記了那個當初他若對著小像點頭,或許後來也能成為他妻的少女。
她再一次地闖入他的生活,喚醒他關於舊日的記憶,是在天授二年。
這一年,距離他當日以謀逆者的罪名出關而去,已有八年。
她也已做了兩年的皇后。
而所有的平靜,皆被佞臣的一場作亂打破了。
那一日,他率領軍隊,發往京都。
兵馬煙塵,瀰漫於道,他無意瞥見路邊逃難的民眾里,當中有位少女,不知怎的,忽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仿佛和自己結緣,卻又無緣的女子。
他的侄兒已被佞臣所害,也不知她如今境況如何。
是死了,還是被囚?
倘若她還活著,待攻下城池,須得儘快派人找到她,保證她的安全……
許是想得入神了,縱馬朝前之際,隱約聽到身後路旁有人發出呼喚之聲,卻並未留意,直到片刻之後,那聲鍥而不捨,他終於辨出,似喚秦王殿下。
他轉過頭。
身後,道上兵馬奔騰,煙塵滾滾。路邊擠滿難民,人頭如潮,看不見誰人喚他。
他遲疑了下,問近旁騎馬背旗的駱保,方才是否有聽到有人呼喚自己。
駱保神采飛揚,斷然搖頭:「啟稟殿下,奴婢未曾聽到!即便有,必也是民眾在向殿下歡呼!」
他啞然失笑,不再多想,繼續前行。
攻下京都的第一天,城中兵荒馬亂,長安宮一片火海。
他入城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駱保立刻尋她。
然而,她已是香消玉殞,芳魂難歸。
駱保後來向他詳細回稟。李承煜死後,她遷居到了萬壽觀,幽居其間。據說城破之時,沈暘將她強行擄走,她不從,從馬背上跌落,折頸而死,後被幾個隨她到了最後的隨從草草收殮,葬在了皇陵的野地之中。
他沉默了許久,下令將她以皇后之禮,重新落葬。
原來,許多年前的那一日,西苑裡的偶遇,和她的第五面,便是這一生,他和她的最後一面了。
那一夜,他雖未親去皇陵,但心中卻惆悵無比,徹夜無眠。
再後來,京都局勢,漸漸安定了。
十年的隱忍,到了這一天,他扭轉乾坤,撥亂反正。登基為帝,於他而言,似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期待,包括他的母族闕人。
但他拒了,毫不猶豫。
他無意登基為帝,沒有半分這樣的念頭。
他將皇位傳給宗族中的一個少年,端王監國,自己除去金冠,脫下王服,改道髻,穿他年輕時穿過的一襲舊道袍,腳束芒鞋,出京而去。
他的責任結束了。
這一生,再不欠誰人什麼。該還的,還了。該做的,也都做了。
無憂無愁,尋仙問道,朝游北海,暮宿蒼梧。
他的餘生,將得解脫。
他如此告訴自己。
在離開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去那裡。
或是為了和少年時那個曾在此幽居過三年的自己最後道別。或者,也是為了看一眼她最後死去的地方,為她插上三柱清香。
畢竟,從前她曾放過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過後,出來,待要飄然遠去,遇到了一個為她守陵的老宮人。
宮人認出了他,看著如今一身道裝的他,泣不成聲。
那個時候,他方知道,原來當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馬而過,縱然曾經回首,依然還是未曾為她停下那前行的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