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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言的天賦才華還體現在另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反叛中極為清醒的對話意識。十七年紅色經典對於莫言的意義,不僅僅是負面的超越,他曾經講述過《苦菜花》的情愛敘事對於其作品的影響;糙莽英雄和野史傳奇的筆法,在《林海雪原》等作品中也有被壓抑的呈現。他的反叛是在當代文學傳統內部的一次期待已久又如此不同的呈現。當莫言的作品已經內化成這個文學傳統的一部分,當性與暴力已經成為一種令人乏味的成規化的書寫,新的叛亂從哪裡開始?今天我們將與誰對話?我們常常感到迷惘的是,這個時代文學所呈現的前所未有的豐富性,讓我們喪失了叛亂的激情與方向。不會再有如同當年的歷史時刻了,我們每個人都在孤獨地面對叛亂的難度與可能。對我而言,重溫這些經典作品以及它們的批評史,亦是在梳理我們這個蒼涼時代的文學發展脈絡,是追問我們從何處來,以及我們還可以去向何處。永遠叛亂和拒絕趨同,這應該是文學寫作最應該警惕和記住的問題。

  2008年9月28日匆就歲月生成的刀子

  我說過的,這幾年,我靠讀、寫小說而變得更加自由、輕逸。有時候,似乎比飛翔還自由,還輕。相對於讀來說,寫是沒什麼好說的。寫是潛行,是抵達內心秘密的傷痛,是朋友說的「黑夜裡最黑的花」,只適宜品味,而不適宜說的。讀是看人鬧,聽人說,聽了看了總有些看法、說法。總體講,這些年,讀當下小說,不論是國內還是國外,好話居少,難怪有人說:不讀活人的作品。不過,振振有詞地這麼說、這麼做,我以為也是一種招搖,沒什麼好學習的。所以,我一直鼓勵自己要讀身邊人的作品,哪怕讀得興意索然也要讀,一邊惡語交加一邊讀。甚至,我還等著讀某些人的新作,看他們的武功是高了,還是廢了。高了我高興,廢了我也高興,反正總是找得到樂。

  何大糙是屬於我在「等著」的人。與那些聲名顯著的作家比,等著看他作品的人大概不會太多,這似乎使我的等待變得格外珍重。珍重又似乎拉長了我的等待。我深刻感到,何大糙這部新作:《刀子和刀子》,創作的時間比我想像的要長,問世的時間也比我想像的長。長是一種複雜,有可能是一種困難,也可能是一種精心。我正是在這種複雜的心緒下,亦喜亦憂地開始看他的這把「刀子」。在書的扉頁,作家引用了顧城的一句詩:我把我的刀交給你們。我覺得,創作這句詩,和迷戀這句詩的人,都是青春期過長的人。青春,像早晨的太陽——這是浪漫主義的吟唱,在天上飛的,落到地面上,幾乎算得上是一句屁話。青春,像一條喪家之犬——這又似乎是發自地獄的聲音。不過,要二選一,我還寧願選擇惡聲惡氣的「地獄之音」。不是我品味怪誕,專挑邪氣的東西愛,而是我覺得地獄之音更接近青春本質的真實。青春是什麼?迷惘、憂傷、哀怨、無所適從、無家可歸、無言可語……人的一輩子,也許再沒有比青春期更落寞的時期,落寞得像喪家之犬。不過,也不是非要二選一的,現在何大糙就沒有這樣選擇。何大糙說:青春,是暴烈,是尖銳,是不要命,是動物兇猛,是刀子和刀子……我把我的刀交給你們——顧城其實沒有把刀交給我們,而是交給了自己,刀子在他手上,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這是一首詩。憤怒而無恥的詩。是我們的恐懼和可憐——就像我們的青春。

  是的,青春是恐懼又可憐的。何大糙一定深悉此理,並深深地引動了他內心的秘密和真情。所以,他的憤怒里總是隱含了無奈,冷酷中包裹著溫存,血肉橫飛間襯映著一雙悲天憫人的淚眼。正面是火焰,反面是海水。左手在捅天,右手在補天。這是高空走鋼絲,是凌空欲飛,是鋌而走險,是膽大妄為。這種寫作理念,這種挑戰難度的寫作,是一向令我欽佩又感動的,即使凌空墜落,也欽佩,也感動。何況現在,何鳳,陶陶,包京生,金貴……一把把刀子,平地拔起,大小有別,高低錯落,跟梅花樁似的。而何大糙正是在梅花樁上輕跳飛躍著,時而後翻,時而前滾,時而劈叉,時而倒立,時而吐火,時而分身,戲法連天,最終在你眼花繚亂間,騰雲駕霧而去。何鳳,陶陶,包京生,金貴……是一把把刀子,又是何大糙法場的立柱。何鳳,陶陶,包京生,金貴……是一把把傷人的刀子,又是一把把自戕的刀子。如果只有前,沒有後,那是可惡的低俗的叫賣;如果只有後,沒有前,那是無聊的鬱悶的私語。只有既有前,又有後,才是青春,才是真相,才是我們的記憶,才是文學的一個高度,一首憤怒而無奈的詩。第21節  何大糙潛心燒制的「刀子」,讓我想起《哈扎爾辭典》里的「刀子」。《哈扎爾辭典》告訴我們,在古老的哈扎爾王國,阿捷赫公主是依靠做夢來美麗自己的容貌的。夢是公主的胭脂、粉黛、眉筆……她憑據一個個夢美化自己,如果哪個晚上一夜無夢,她就會變得奇醜無比。這當然很神奇。但神奇的是,她還有一種本事,或者說是一種法寶,就是她有一盆紅色的沙土,是專門用來種植刀子的。一支筷子,或者一個手指頭,只要插入其中,就會生根發芽。根是刀把,芽是刀身,在無風的漆黑中,刀把和刀身就像子宮裡的嬰兒,渾沌而長,神秘而生,緩慢而堅定,考驗人又誘惑人。和嬰兒一樣,它有可能夭折,也可能不夭折,夭折不夭折,人定不了,要由天地定。如果天地有情,有一天刀子橫空出世,那將是一把有神性的絕世好刀,可以為你找到並斬殺宿敵。只是,絕世的好刀也有絕世的問題,就是:它的刀把和刀身一樣鋒利,一樣無情。當刀身刺進你宿敵之軀的同時,刀把也將刺進你自己的身體。

  何鳳,陶陶,包京生,金貴……他們都是這樣的一把刀子。

  我們的青春,都是這樣的一把刀子。

  2003年9月21日

  為了靈魂的安棲

  這幾年得蒙朋友們青睞,多有將作品送來囑我作評理論。我一則時間太忙,二則缺乏理論之道,擔心論評論起來捉襟見肘,遺人笑柄,故而基本已婉絕為常。盛可以的文字我一向是喜歡的,但作評也是從未想過的,斗膽破常,姑妄言之,似乎是心血來潮,有點身不由己的意味。現在讀書講「興趣」,不搞苦讀,不求甚解,其實挺自私和低級的,翻幾頁若沒感覺,哪怕是座金山也懶得去理會。「目光短淺」,大概是這個時代人的通病。可以將《道德頌》贈我時,粗翻幾頁,心即靜安下來,好似接通了我靈魂深處塵封已久的一隅。總的說,我感到了柔軟:我在書房裡就著柔軟的燈光,調理出一份柔軟的心情,讀罷此書,心身都「軟弱」得無力、無助。

  柔軟二字,雖非十足地恰如其分,但自以為是這部書的「亮點」,特色。柔軟,意味著溫婉和細膩,豐盈。這是當代多數女性作家共有的優點,所不同的是,可以的溫婉根基是湖南女子血脈里那根深蒂固、充滿野性的張力。這樣的說法似乎是矛盾的,但請不要忘記,越是矛盾的結合體,越能閃耀出繁複的光芒。

  或許這麼說太過空洞,我不妨將譬喻形象點:退役已一年的足球大師齊達內,其一招一式都是剪去枝蔓的藝術,小細節的處理細膩到可以在郵票上跳舞,卻不妨礙他必要時「大動干戈」,大刀闊斧地大顯身手,如2002年歐冠決賽上,他石破天驚抽出一記傳世不朽的「天外飛仙」,便是例證。這有點類同武林高手間的斗才比藝,內力為上,招數為末節的至真之道。

  文字值得欣賞,作品也就有了愉快閱讀的保障。掩卷而思,我驀地驚奇於腦海中最揮之不去的竟然是女主人公旨邑收養的那隻小狗,阿喀琉斯,它在死亡線上被旨邑救起,最終報答以生命,讓主人有了迦葉般微笑頓悟的前提。那對因為母親潛意識裡對業障過往、虛無未來強烈的恐懼與逃避,在尚未成形之前即被扼殺的小天使,有了「阿喀琉斯」做伴,天堂應不寂寞。

  是的,與天堂相比,人間充滿了虛妄、不安與罪惡。其實,更多的時候,我毋寧相信是彼此天堂差異落成的能量,才分裂出無法彌合的傷害。旨邑的天堂其實很簡單,一個值得去愛的伴侶,包容一點點撒嬌,一個可以容納母性的對象,營造一點點溫馨……水荊秋的天堂也不複雜,維繫「名存實亡」的伉儷之情,同時亦難以割捨紅顏知己慰藉核心意識的放縱。二者本無毒,可就像糖精遇上雞蛋,一旦混合,就成為了劇毒。

  也許高原上那場劫後餘生的邂逅,那種完全拋棄理性的所謂的浪漫方式,催化了悲劇的誕生,最終無法收拾。我始終相信,旨邑之所以一度願意將身體和靈魂統統託付給自己也明知不可託付的水荊秋,並非她愚蠢或濫情,她仿佛在生死剎那間看到夢想的一切,卻不曾(似乎更應該是逃避)去分辨那是否是海市蜃樓。否則,如何解釋她對水荊秋容貌的模糊,以及對從未照面的梅卡瑪近乎偏執的嫉妒?嗬嗬,她,愛上了適意的幻夢,卻堪堪從現實中來尋找對應客體,展開堂吉訶德與風車的決戰,並狠狠刺傷了自己:這尤其表現在她一度渴望懷孕,卻在懷上雙胞胎後把孩子打掉這一段複雜且矛盾的心路歷程。

  但是,她是一個女人,值得可憫。如同王熙鳳,甚至如Mercedes。

  把水荊秋放到顯微鏡下看,只能讓人反胃,我不知道可以塑造這樣一個人物的時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說現代人的「道德」隨著「精英」而淪喪絲毫不假,許多自懂事起就在學校一步也未離開,並一路走到社會金字塔頂端的人,其物質之獲得似乎並沒有跟上他們的地位。每當看到那些「粗庸無術」的「土佬兒」靠投機下海一夜暴富,從此揮金如土、擁紅簇綠,肆意「享受」人生的時候,他們一面明明白白鄙而視之,一面偷偷摸摸嫉妒到咬牙切齒,痛恨老天爺不開眼命運之神偏心眼,竟然分辨不出誰才是「天之驕子」了。我簡直覺得,如果說竇娥的冤氣可以直衝雲天使六月飄雪的話,這些道貌岸然人物的怨氣大略足夠折騰一出滄海變桑田了。所以,水荊秋在得知旨邑懷孕之後的作為不但在「情理之中」,甚至有了「非此不可」的嫌疑。這種人,一旦撕破臉皮,其心理齷齪程度,恐怕到了我們難以想像的化境。想著想著,我渾身已起雞皮,再次深切體會到「毛骨悚然」的含義。

  簡單說吧,有一個成語叫做「惱羞成怒」,歸根到底就是「面子問題」,你膽敢傷及其臉面,對不起,他就要取你的性命。萬劫不復。

  很多時候,很多文學作品,當一個形象走到了一種極端,必有另一個形象走在另一種極端。《道德頌》里與水荊秋互相烘托的,自然應該是「痛恨」「知識分子」的謝不周。這個不孝不悌、荒yín好色、張口「JB」閉口「老夫」的流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稱呼他為社會渣滓也一點不過分),竟然是這本書中最惹人喜愛,且足以在結束時大把大把賺取讀者眼淚的人類角色:另一個的「阿喀琉斯」呢。不要擺出一副假道學的臉孔說這是一種悲哀,談不上的事兒。他是活透了的人,人生這台戲,唯有此輩方可讚譽其演技出神入化登峰造極。「寧愛真小人,不受偽君子」,你可以認為它是俗話、老話甚至廢話,但你絕對不能不承認它是真話,是用了五千年的經驗才積累出來的大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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