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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爸爸說找不到了……

  爸爸是第三天晚上才回來的。爸爸回來時,我正剛剛又被媽媽打過,在飯廳里哭。這幾天,我不知已挨了媽媽多少次打,開始挨打我還哭得哇哇叫的,後來不行了,因為我已經把嗓子哭啞了,哭起來只會流眼淚,不會出聲音,只有一點抽氣的聲音,哼嗯哼嗯的,像一隻豬在斷氣。爸爸一回來,我高興了,騰地撲上去。媽媽也從房間裡衝出來,衝上去。我們倆幾乎同時抱住爸爸……這時候,我覺得爸爸身上簡直沒有一點力氣,我們才挨著他,他的身子就像一塊豆腐一樣垮掉了,癱倒在地上,我們也跟著他跌倒了。我是最先爬起來的,然後是媽媽,然而爸爸卻還是坐在地上,我和媽媽想拉他起來,他擺擺手,意思是他自己會起來的。可是他光是坐著,沒有一點要起來的樣子。爸爸好像很累很累。我還從沒見過爸爸這麼累的樣子,跟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似的,坐在地上,像一座沙堆似的。媽媽問他怎麼了,他還是擺擺手,光坐著,沒有開口。媽媽說,你還是起來吧,說著媽媽又去拉他。這會總算把他拉起來,拉到房間裡,坐在沙發上。

  房間裡的燈光亮亮的,照在爸爸的臉上,把爸爸的臉照得比白紙還要白,比紙還要像一張紙。真是不能想,出去才三天,可爸爸簡直瘦了一大圈,瘦得連嘴巴都閉不上了,那鬍子拉碴的下巴,只靠一層皮拉著,有點拉不住一樣的,要往下掉。再看,我發現爸爸的目光也變了,變得直直的,沒有神,只有照進去的燈光,沒有射出來的亮光,像一個黑洞。我看著爸爸,越看心裡越害怕,覺得他好像換了個人似的,好像變成了不是我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

  我不停地喊爸爸。我想把我的爸爸喊回來。可是我的嗓子啞掉了,喊的聲音像哭,像鬼叫。媽媽瞪我一眼,叫我滾開。我不滾開,我看著爸爸,拉著他的手,希望他來幫我制止媽媽,保護我。可爸爸連眼睛都沒動一下,他好像自己太難受了,根本顧不上我了,也不想顧了。媽媽一把將我拉開,因為用力太猛,我跌倒在床邊,床沿硌痛了我的胸骨,我頓時哭了。沒有聲音的哭,只流淚。媽媽一個勁地在問爸爸怎麼啦,要他說話。媽媽不停地搖著爸爸的肩膀,要爸爸說話。你說話啊,你說話啊……媽媽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快。但爸爸還是沒有馬上說,而是過了一會又一會。後來,突然地,我聽到爸爸絕望地叫了一聲媽媽的名字,用哭的聲音,悲痛地說——

  這下我們慘了……

  接著,就跟我一樣,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然後,媽媽也跟著哭起來。於是,三個人都哭了。哭聲連成一片,像死了人。媽媽一邊哭著一邊問爸爸,那隻飛機找到了沒有。爸爸一邊哭一邊告訴媽媽,沒有。爸爸說,哪裡去找啊,那個孩子都沒找到……媽媽叫爸爸不要太難過,不要哭,可自己還在哭。媽媽說,這麼多飛機,都找著了,只丟了一隻,應該不會有事的……聽媽媽這麼一說,爸爸鬆開手,停止了哭,可樣子卻比哭還叫人害怕。爸爸木木地望著媽媽,嘴角好像還掛著一絲傻笑,自言自語地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處分都已經下了……爸爸長嘆一口氣,痛苦地抱住頭,又嗚嗚地哭起來。

  處分都已經下了?是什麼處分?這回,媽媽沒有跟著哭,只是干瞪著眼問爸爸是什麼處分。爸爸不回答,媽媽不停地問,還搖著爸爸的頭,一定要爸爸說。爸爸終於抬起頭,咬著牙地說,他是回來拿東西的,馬上要走,樓下等著人的。媽媽問他要去哪裡,爸爸說,他現在已經失去自由,要去關押起來,下一步就等著去坐牢。爸爸還說,組織上可能還要對我和媽媽做出處理,估計會讓我們回老家,所以要媽媽也做好走的準備。媽媽有點不相信,說不會吧,就丟了一隻紙飛機,怎麼會這樣?爸爸說,你不知道,這隻紙飛機比一架真飛機還值錢啊……媽媽愣著,好像在思考爸爸說的話。爸爸說,你不知道,那是一本密碼,《紅燈記》里的那種密電碼,丟了,我只有去坐牢。媽媽還是愣著,不知道說什麼。爸爸說,我要走了,樓下有人等著的。媽媽仍舊愣著,不知道在想什麼。爸爸又說,小明就交給你了……爸爸話還沒說完,媽媽突然發作地朝我撲上來,把我按倒在床上,卡住我的脖子。媽媽說都是我害的,她要卡死我。我覺得後腦勺一團黑暗,喘不過氣來,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好像真的要死了……

  要死了……

  要死了……

  突然,我活過來了,看見雪亮的燈光……

  原來是爸爸救了我。爸爸拉開了媽媽,媽媽又是恨我又是恨爸爸,就哭了,一邊哭一邊罵我。媽媽罵我是煞星,整天玩飛機,把我們一家人都玩得從天上掉下來了。媽媽罵我是個死鬼,叫爸爸別管我,她要打死我。我緊緊地抱著爸爸,怕爸爸離開我。剛才我看爸爸好像有點不想管我的樣子,真叫我傷心又害怕,現在爸爸又開始管我了,我突然覺得很幸福。我想,這就是我爸爸,我犯什麼錯誤他都會原諒我,不會丟下我的。我不要爸爸走,因為我怕媽媽再來卡我脖子。爸爸抱著我來到我的房間,把我放在床鋪上,然後又把手輕輕放在我額頭上。黑暗中,我聽到媽媽在隔壁嘩嘩地哭,同時又聽到爸爸在我身邊嗚嗚地哭。爸爸的哭讓我很難過,我抓住爸爸的手,勸爸爸不要哭。我說,爸爸,我錯了,以後我再不玩飛機了……我的聲音很啞,加上又是一邊哭一邊說的,說得很不清楚。但爸爸還是聽見了,他一邊捏緊我的手一邊接著我的話說,知道錯就好了,小明長大了,以後爸爸不在家一定要多聽媽媽的話,不要再犯錯誤了。我說,我犯了這麼大的錯誤,媽媽不要我了,要卡死我。爸爸說,不會的。爸爸還說,這不是我的錯。我問是誰的錯,爸爸說是他的,他不該直接回家……

  原來,那天晚上,爸爸因為回來遲了,所以沒有按規定先去單位放東西,而是直接偷偷地回了家,於是把不該帶回家的皮箱也帶回了家。爸爸說,如果他先去了單位,我就不可能看到皮箱,也就不可能出這些事。爸爸說這些時,好像是在對我說,又好像在對天說,一邊說著一邊還啪啪地打著自己耳光。我抓住爸爸的手,不准他打。可爸爸還是要打,一下又一下的,不停地打,發狠地打,好像準備要把自己打死一樣的。好在這時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爸爸才止住手,對我說,他要走了,樓下在喊他。那喇叭聲不是一短一長的,而是兩聲都短短的,讓我感到很陌生。我熟悉的是兩聲一短一長的喇叭聲,那是爸爸要去出差和回來的信號。可現在爸爸不是去出差,而是要去關起來。我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爸爸沒有回答我,而是又說了一遍剛才對我說的話——

  爸爸走了,你以後一定要聽媽媽的話。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我說,爸爸你不要走……

  說了一次又一次,很多次。

  可爸爸還是走了,拎著那隻我熟悉的綠色的旅行袋。

  媽媽還在房間裡哭著,好像已經哭得累垮了,爸爸走都沒站起來送。我想送,可爸爸不要我送。不要我送我也要送,我死死地抱住爸爸的大腿,爸爸走一步,我跟一步,搞得爸爸煩死了。爸爸喊媽媽,要媽媽來弄住我,可媽媽沒理睬他。媽媽從一開始哭就什麼都不管不顧,只管一個人怒氣沖沖地哭,哭得死去活來的,別人的死去活來也不想管了。這就是媽媽的脾氣,只要心裡不高興,什麼事都拋得開,天塌下來都不會管的。樓下的喇叭聲又叫了一道,這回兩聲都是長長的,像報喪的鐘聲,把夜空都叫亮了。就是聽到這次喇叭叫後,爸爸好像決定一定要把我甩掉,他放下拎在手上的旅行袋,用兩隻手一把抱起我,三下五去二地把我弄回房間,把我關在房門裡。這樣,我不能用手抱住爸爸大腿,只能用嘴嘶聲力竭地叫喊。可此刻爸爸聽我的叫或許會聽成是一隻耗子在叫,因為我的喉嚨啞掉了,已經不能發出屬於我的聲音。

  我的聲音像耗子的聲音……

  我的喊叫像耗子的喊叫……

  我的眼淚像耗子的眼淚……

  我的傷心像耗子的傷心……

  我的爸爸像耗子的爸爸……

  耗子的爸爸在房門外跟耗子道別,可憐的耗子因為在大叫大鬧,根本聽不見爸爸對他說了什麼。因為門的關係,耗子也看不見爸爸離別時的表情。耗子只是聽到外面的大門「嘭」的一聲,才知道,他爸爸已經出門了,走了。

  08

  爸爸就這樣走了。

  是的,爸爸就是這樣走了。

  我不是看著爸爸走的,而是聽著爸爸走的。當我聽到門「嘭」的一聲響後,我知道,這下我再怎麼叫怎麼鬧都沒用了,爸爸已經走了,不管我了。我要求自己安靜下來,我想既然我不能用眼睛送爸爸走,就讓我用耳朵送爸爸走吧。於是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爸爸的腳步聲。先是在走道上,聲音拖拖拉拉的,時起時落,好像走得很吃力,很慢,好像隨時會停下來,或許還會迴轉來。但沒有停下來,也沒有迴轉來,而是一直拖拉到樓梯上。到了樓梯上,聲音一下變得連貫了,不拖拉了,「咚,咚,咚」一聲接一聲,不快也不慢,像一個老人在走,小小心心的。我知道,這時爸爸還在五樓上,就這樣到了四樓上,聲音又變了,變小了,變快了,變成「咚咚咚」的,像有個皮球在往下滾,越滾越快,越快聲音越小、越輕,輕得要飄起來,像隨時都可能隨風飄走。突然,聲音真的飄走了,沒有了,消失了,好像爸爸跌入了懸崖。不過,我知道,爸爸沒有跌入懸崖,而是下到了三樓上——二樓上——當我估計爸爸已經走出樓道,我不由自主地來到窗洞前。

  我站在窗洞前,猛然想起,我還可以從窗洞裡再見到爸爸,心裡頓時感到很高興。說真的,剛才我氣急敗壞的都忘記這事了。事實上,我的窗洞緊挨馬路,爸爸不論去哪裡,都要從我窗前過。以前,我曾多次在窗洞裡看見爸爸從單位上回來,或者出去。現在如果要專門看,那也是必然要看到的,錯不了的。我用手抓著窗沿,踮起腳往外一瞅,就輕易地看見樓下停的車子。是一輛吉普車,黑暗中,像一個孤零零的墳包。因為黑暗,我認不出它顏色,但我想一定不會是綠色。接爸爸出差的吉普車才是綠色的。不過,吉普車好像都是綠色的。就算它是綠色吧,我想也不會就是接爸爸出差的那一輛。即使是同一輛,起碼司機肯定不會是同一人。這個我敢肯定的,因為我知道,那位司機叔叔會用什麼樣的喇叭聲來喊爸爸。是好聽的「嘀嘟——」一短一長的,聽上去像在喊:走囉——我真想再聽聽這個喇叭聲:「嘀嘟——」正好這時,樓下果然響起喇叭聲,卻是「嘟——嘟——」的兩個長音。我覺得這聲音真刺耳,難受得像耳朵里刺進了兩支長長的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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