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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手術,體內被取出二十四塊彈片,木柄手榴彈的殺傷威力主要反映在四個方向,我單純處在手榴彈的直線上,這才是我沒有被炸死的主要原因。但即使如此,我的左腳也有截肢的危險,需要繼續觀察。我在醫療帳篷里又待了很多天,和上次不同,期間有無數人來探望,但當我安靜下來的時候,總是想到,袁喜樂在我的帳篷外幾步的地方。這種距離讓我的心情很複雜。有幾次我想去看看她,但有一種奇怪的情緒阻止了我。我好像已經放掉了,又仍然在意著什麼。當你不知道一盆火是否熄滅的時候,最好是再等一等,再等一段時間,它說不定真的滅了,但是如果你澆入一盆油,也許會燒的比之前更旺。幾乎是又過了兩個星期後,我回到自己的帳篷區,發現物是人非,好多帳篷已經不見了。而且整個大壩區域,不知道為什麼被一塊巨大的幕布圍了起來。外沿也設置了警衛,不讓任何人靠近。王四川他們給我搞了個歡迎會,我太久沒有放鬆地和別人說話,這一個晚上很是開心。打牌的時候,我問了他們最近基地里有什麼動向,為什麼那邊圍起了幕布。話剛問完,王四川他們的表情都變了變,幾個人的神色都有點閃爍。我心中奇怪,難道我不在的時候,出了什麼事情?又追問了一下,王四川看了看帳篷外,壓低聲音道:「你們上來以後,這裡出了怪事。」首先是伙食這段時間一直持續著高等級,這一方面讓他們暗慡,另一方面,疑惑也漸漸多了。到月底的時候,事情更加讓人看不透,一邊的工地里,架起了巨大的幕布,所有人都不得入內。從幕布的內部,時不時傳出機械吊裝的大型噪聲,而另一邊被帆布遮蓋的裝備,也開始準備集中搬運。那時候距離我從下面上來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也是裴青完成述職以後,說起來,這段時間我一直沒有看到他。其他人尚且可以忍耐心中的疑問,王四川卻早就忍不住,連白痴都能看出,這裡在進行一個非常大的工程吊裝。而且,上頭不想讓其他人看到吊裝是什麼東西,並且接二連三撤走的人也讓他們更加不安。一方面,王四川分析他們之所以被留下,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的技術編制,組織部往往最後才會搭理他們:另一方面,越來越好的伙食待遇又讓他們覺得,他們會不會撤不走了。如果撤走,那這裡的一切肯定和他們沒有關係了,這就會導致心有不甘,特別是那幕布後的東西,讓人揪心。而不撤走的話,他們又不知道,最後等待他們的是什麼。王四川在這段時間做了件蠢事,他在上廁所的時候想偷偷溜去看幕布後是什麼東西,但被巡邏的發現了,關了三天的禁閉,寫了檢討。我問他有沒有看到什麼,他拍大腿撓頭說只掃到一眼看見大量的巨大設備,我想了想,說按照這裡的情況推斷,他們也許在安裝新型的蘇聯雷達。王四川就搖頭,道:「不太可能,我覺得幕布後,很可能在組裝一架大型的飛機。」三十八、新的會議王四川的猜測讓我毛骨悚然,但我內心覺得那不太可能。飛機部隊屬於空軍,在我們的概念里非常神秘,一九四九年開國大典的時候,一共才幾架飛機還都是從國民黨手裡繳獲的,從此中國的飛機工業完全是絕密的。現在再看,當時的中國完全沒有工業基礎,造飛機幾乎是不可能的。到了抗美援朝的時候,我們部隊的大部分傷亡都來自於空中打擊,飛機一直是中國軍隊的痛處。我後來查訪當年的資料,看到彭德懷在朝鮮問毛澤東:「我們的飛機呢?」內心非常感慨。那個年代中國獲得飛機技術的唯一途徑是蘇聯,但即使有蘇聯的幫助,我相信在當年也不可能有那麼強大的吊裝能力,那個時候很多工程兵連精密吊車都沒見過。但很快我就知道了,自己有多保守。在四川提出他想法的第四天,我們被通知參加一次特別會議,我當時心跳驟然加快,知道這次會議,可能決定我們的去留。這是個小型會議,比我們到佳木斯以來的所有會議規模都小。我們在這個小帳篷里,一共也就十來個人,沒有放映機,但一看坐在前頭的幾位,全都是飯里有雞腿的主兒。一個是之前認識的程師長,但他卻不坐在正位,坐正位的人,穿著深色的中山裝,大約六十歲,雙目炯炯有神精光四射,一眼看去很不一般。等程師長開始一一介紹,我們都站起來握手,才意識到此人的價值。在這裡照例我不能說,不過當年中科院沒多少人,在系統里的人也許能猜到他是何方神聖。此人有個外號,比本名更廣為人知。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我並不意外,這麼大規模的工程加上這裡的機密度,有一位朝野大員親自把握,其實一點也不過分。落座以後,由中山裝老人帶頭,我們再一次宣誓保密。我在這個故事裡,一共宣誓了三次,這就是最後一次。如果你認為我之前的事情已經算是匪夷所思的話,那之後的故事,會更讓你無法接受。從這篇文章開始以來,我之所以選擇平鋪直敘,就是為了能讓大家在我講到這裡的時候,可以接受後面的故事。當時與會的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六個領導外,剩下五個包括我們都是被選中參加任務的人員。我到現在還保留著當時的名單。事實上,不用再看我也能背的出來。他們是我,王四川,田小會、朱強和阿卜買買提。我和王四川屬於基層的地質勘探員,田小會和朱強都是院裡的。田小會就是老田,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李四光麾下的學生,當時已經是主任級別,說是小會,實際也比我們大了很多歲。阿卜買買提是什麼身份我不知道,看樣子可能是在後方指揮工作。朱強是攝影師,以前沒見過,但我被救上來以後開的第一次趕鴨子會,攝影機是他安裝的。整個會議過程非常短,其實那只是一次非常簡短但是不可抗拒的任務安排。他們告訴我們,我們將要進入到深淵中去。這一次,不是使用鋼纜,而是飛進去。說完這個,王四川就看了我一眼,表示他的未卜先知,但他臉上並不是得意的表情,反而是一種嚴肅下的悲切。程師長匯報,這本來是既定的計劃,在老貓第一次倖存回去通報了洞裡的情況之後,他們已經有了這樣的計劃。計劃一共有兩個方案,第一是準備從蘇聯進口一家大型飛機,但是和蘇聯交惡後,很難再進行這樣的活動;第二是使用中國現有的飛機,但這個需要很長的時間,他們現在運到了吊裝設備等零件運進來還要很長時間。後來裴青發現了吊裝倉庫里還有日本人的轟炸機零件,因為這裡的起飛鐵軌都是根據日本的規格來設計的,所以,他們決定使用那些零件,再組裝出一架「深山」轟炸機。經過工程師們不分晝夜的工作,這架飛機即將完成最後組裝,因為中國沒有能駕駛這種大型轟炸機的駕駛員,所以他們找到了一個滯留在中國的蘇聯飛行員作為主駕駛,由一個投降的國民黨飛行員作為副駕駛。我一下就意識到他們說的是伊萬,但是,伊萬沒有出現。顯然飛行員不需要知道我們這方面的事。我當時的感覺無法形容,以至於會議後面的內容,我完全就沒有聽進去。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已經完全認命。會議後,我們被安排進行了很全面的體檢,之後是繼續等待。我通過朱強,知道了那個伊萬真實的背景。他是蘇聯的功勳飛行員,平時做飛行教練,因為特技出色,被稱為瘋狂的伊萬。據說從前他為了向袁喜樂求婚,使用轟炸機在空中做了一個非常困難的大空翻動作。這個動作本來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但他竟然僥倖成功了。因為這件事情袁喜樂才接受了他的追求,不過他也因此被送上軍事法庭,為了避免刑罰,他作為最後一批專家過來援助中國,但來了沒多久中蘇關係就僵了,他為了袁喜樂滯留在國內沒有回去。他可以說是那時的中國能駕駛轟炸機進行這種飛行的唯一的人。我聽了不置可否,更加覺得自己沒戲了,兩廂對比,我是一個癟三地質隊混混,他是功勳飛行員,而且和袁喜樂有過那麼激烈的過去。不過,反正她已經離開了,以後見到她的機會幾乎沒有,無論她是怎麼想的,都和我沒有關係了。等待期間,我一直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王四川則一直焦慮,但我們沒有再對這件事情進行討論。一來是不允許,二來是我們都沒有心思,誰有心思討論自己可能會怎麼死?朱強因為要安裝攝像機,所以先進了幕布里,但他也沒有對我們說什麼,只說拍了一些資料先送到地面上。為了以後公開播放的時候,不讓人認出那是日本的飛機,他得把那些膏藥旗貼上膠布蓋住。我想著,既然可以做這種門面工夫了,那飛機一定已經經基本成型,不由得更加忐忑。我和王四川的深厚友誼,大約是在這段時間建立的。在當時,我們都懷著對周遭一切的疑惑、恐懼,以及對很多事物的基本共識,由此更容易互相信任。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時候沒有那麼多的利益可以供我們琢磨。如果換成現在,我和王四川一定不會成為朋友,因為我們之間的性格差異太大了。我們在這段時間聊了很多,理想,現實,未來,他會質疑我的很多想法,甚至是一些價值觀。我發現這個漢子有些思想比我要更為開闊,一如他的祖先。不管怎麼說,在這支十一個人的隊伍里,我和他成為同盟已經是事實,我現在之所以可以記錄下這一切,全拜此所賜。進入幕布里的時間就到了。雖然我們之前已經知道了裡面會是什麼,但實際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們進到幕布里,整個空間被汽燈照得通明,一架巨大的轟炸機,被架在了高射炮一樣的鐵軌上,指向的,是大壩後面的幽深虛空。我第一次活生生見到如此大型的轟炸機,那些流線的線條,墨綠色的機身,讓人心中升起異樣的感覺。首先,它是如此的大,地下河裡的殘骸已經讓我驚詫,如今看到了真實的,感覺更加震撼。而更奇怪的,是它竟然如此的妖異。我想以妖異來形容一架轟炸機,可能我是古今第一個。但是,我真的有這種感覺,那巨大的鋼鐵機械好像是一架巨大的怪物。我們被引領著參觀了機艙內部,裡面滿是焊接和煤油味。龍骨上一圈圈的鋼架,好比人的肋骨,技術人員對我解釋了大量的基礎知識,我們應該在哪裡,飛機起飛後會和在地面時有什麼不同。我幾乎沒有聽進去,當晚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深山轟炸機里,前面是望無際的黑暗,但是我很平靜。三十九、起飛起飛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會議結束第二天,王四川找衛兵要了一張信紙,把一些事情交代了下去,他怕有事犧牲,不能隻言片語也留不下。我受到感染,也給家裡留了條子,封在信封里,托組織部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