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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自己的帳篷里,我和他們說剛去洗了個冷水澡,然後去摸枕頭下的手錶,拿出來偷偷把玩著。那是一隻非常小巧的蘇聯基洛夫表,當然不能和現在的精工名表比,但還是比一般的男式腕錶要小和薄。當我翻到後面,就發現表的底盤上刻著幾個字:「無論我變成什麼,你都要憐憫我。」字刻得並不好,好像是用什麼尖刺刻上去的,這應該是她喜歡的名言,也許是某本歌劇里的台詞。蘇聯的東西以結實夯實出名,這種小表一般都很名貴,是國際間的交流禮物,想買可能都買不到。我激動起來,想著這表的由來一定很有意義,放在手裡吻了吻,心裡有什麼確立了一樣,一下感覺好像她在身邊,能聞到她頭髮的香味。我知道自己從這一刻起已經萬劫不復了。上中學的時候,我也暗戀過一個女生,那是個白淨的女孩,平時也不太容易接近,後來知道她是一個團長的女兒,註定要進部隊做幹部,也就沒做出什麼行動。我記得那個女孩看我的眼神和我那時心裡的感覺,那也是愛情,但,和這一次的程度完全不同。那時候我還可以思考很多的問題,現在,我腦子裡只有擁她入懷的念頭。什麼我都沒法去想。我知道我已經退不出去。但是轉過身又覺得擔心,在那個時代,愛上一個女孩要付出太多的代價,而她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恢復神志。我也不知道在這種環境下我能幹什麼,我也不去奢望,現在想的,只是能多見她幾面。這時王四川帶了一幫人過來叫我打牌,我沒心沒事的,輸得滿臉都貼了條,後來他們覺得索然無味,就出去抽菸吹牛去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著之前的事情,心裡滿是複雜的情緒,想到一些場面竟然面紅耳赤起來,一邊覺得自己沒出息,一邊又不自主地笑,想著想著睡著了。第二天王四川踢醒我的時候,我正在做夢,夢裡當年那個團長的女兒又回來找我,她的臉一會兒變成袁喜樂,一會兒又變回去。我焦躁起來,想問你他娘學川劇的?剛說話,卻看到四周全是人在看我,我一摸臉,發現臉上全是紙條,上面寫著「搞對象」三個字。我大驚失色,趕忙去撕,卻發現貼得極其牢固,臉上的皮都拉碎了還撕不下來;一下嚇醒了。睜開眼睛,我才發現昨天糊裡糊塗的,輸牌的紙條都沒撕就睡了,王四川正拽著我的臉頰讓我起來,看樣子很是興奮。同時我聽到帳篷外面動靜也很大,從開著的帳篷門能看到好多人跑過去。我搖搖頭讓自己清醒,問怎麼了,他說:「快點,有好戲看。」二十七、鋼纜正覺得奇怪,王四川撩開了我的被子拖我,我凍得直哆嗦,披上衣服踹了他兩腳,然後跟他跑了出去,馬上發現那些人都在往大壩跑。跟隨著來到大壩上,圍觀的人太多了,就有人出來把他們往下趕,我們是技術人員沒人敢攆,於是還算方便地來到了大壩邊上。走近了看到一群工程兵正在擺弄一大圈鋼纜,這種鋼纜每卷都有一噸多重,運下來一定夠戧。看到兩根鋼纜被卷揚機絞成一股,用鐵皮加粗連在一起,鋼纜的一端連著一個大的黑鐵坨子。幾個工程兵用槓桿推動鐵坨子,一邊有一隻用油桶做的土炮,這是解放軍的傳統裝備了,據說是劉伯承發明的,把油桶的一邊切掉,然後再打幾個鐵箍。這東西一般用來打高地,後來在剿匪的時候被普遍用來掃雷,只是把火藥換成了大量的石子。當時的土匪往往缺心眼把地雷埋得特別密,一炮下去石子漫天開花,地雷炸地雷直接炸掉半座山,連炮彈都省了。我明白了他們是在做什麼,這是在架設鋼纜,在山區或者落差巨大的地形上,鋼纜確實是最快捷的方式。不過,我沒想到會用這麼野蠻的方法,而且現在好像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候,我下意識退後了一步,這個動作一做,其他人也立即跟著我退後,有的還捂住了耳朵。我感到有點好笑,就在這時,從前面人群讓開後的空隙里,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他在另一個方向,離我很遠的地方,正坐在大壩的邊緣看著那片黑暗,好像並不關心這裡的事情。之所以說他奇怪,倒不是因為他長得怪,而是因為他是個毛子。那是個蘇聯人。這裡怎麼會出現蘇聯人?我覺得不可思議,這裡的保密等級這麼高,按理說不會有外國人出現。這傢伙留著很短的絡腮鬍,看上去身量修長,看得出很健壯,給人一種爆發力很強的感覺,這會兒嘴裡叼著根煙,對著深淵發怔。他的腳下是萬丈深淵,卻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要知道在這種強風下,普通人早腿軟了。我找了邊上的一個人問,沒問出這個人到底是誰,只知道是剛別來的,據說是個很厲害的蘇聯專家。我還想問個仔細,這時土炮響了,整個地面狠狠地震了一下,我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過去。只見鐵坨子帶著鋼纜飛入深淵,但是很快力竭掉了下去,垂直落下。一邊的鋼纜被抽出,在空中舞動,越動越長,周圍的空氣發出犀利的破空聲,這種時候如果被打到恐怕腦袋都會被削去半個。安全第一,我又退後了幾步,鋼纜下墜的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鋼纜不再抽出,舞動重新平息下來,我才敢再次靠近。那條四十五度角的纜繩已經刺入了大壩下的黑暗裡。「結不結實?」王四川問。幾個工程兵抓住靜止下來的鋼纜,用力往下壓,道:「這是打樁機用的鋼絲繩,你說結不結實?」王四川學著他的口音:「好,我相信你,我摔下去你賠我腦袋。」「賠你賠你,你是頭大象我都敢這麼說!」那工程兵道,看得出他確實很有信心。我們以後會順這根鋼纜下去,看到這種信心還是很高興的。王四川笑著去遞煙,我上去吊了一下,果然鋼纜紋絲不動,頓時安心了不少。鋼纜的另一邊開始在大壩一端進行加固,用卷揚機把鋼纜弄直,儘量避免受風壓的影響而晃動。在鋼纜附近,我清楚地聽到狂風掠過的震動聲。王四川很快就和幾個工程兵熟了,開始打聽,我看著鋼繩連接的深遠黑暗,總覺得,自己能從中看出什麼來。等我想起了那個蘇聯人,把注意力再次提回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我走過去,也坐在大壩的邊緣,卻被烈風吹得差點刮下去,不由得心生恐懼終於放棄。這一次照面以後,過了很久我都沒有再見到他,對他的疑惑倒沒怎麼困擾我,畢竟我最大的問題遠比這嚴重得多。不過我在茶餘飯後的一些言論中,大概知道了他的來歷。這個人名叫伊萬,來了沒多久,經常在司令部出沒,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但是大領導對他都很客氣。王四川想到,該不是又來了個要搞左傾的。我說,早不是蘇聯人能左右的時代了,只不過有這種人出現,還是很耐人尋味的。一周後,所有的準備工作終於就緒,我們開了個小小的動員大會後背起裝備,準備出發。打頭的是兩個工程兵,這條鋼纜的承重能力足夠吊起一百個我們,但是為了保險,我們還是兩個一組,用滑輪滑下去,約定安全到達以後以信號彈為信號。滑輪的速度極快,兩個工程兵戴上了防毒面具,連目送的時間都沒有,就消失在了黑暗裡,只有鋼纜的振動表示他們還掛在上面。我已經談不上緊張了,趁著現在多抽了根煙,一直耐心等待著,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等了足足有三個小時也沒有等到信號彈。兩個工程兵好像被黑暗吞沒了一樣。他們消失了。我和王四川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現場指揮。現場指揮的面色已經鐵青了。行動立即取消,老田被叫去開會,上頭還給了我一個任務,安定隊員的情緒鼓舞士氣,不要被犧牲和困難嚇倒。兩個人下落不明,老田去開會,我和王四川不需要教育,只剩下一個工程兵,我也不知道這打氣會該怎麼開,不過這小子確實嚇得夠戧,坐在我們面前,腿都直哆嗦。這些工程兵在林子裡出生入死,遇河架橋,遇樹開路,就算碰到只老虎也不至於嚇成這樣,但是往往這樣的人會非常恐懼無形的東西。說實話,對於那片深淵的那種虛無,我內心深處也是恐懼的,但是,我這個人更實際,我更恐懼的是,接下來自己的命運。上世紀六十年代,沒有取消任務一說,有困難要克服困難,對於那個年代的中國人來說,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困難重重的,沒有犧牲精神什麼事都不會成功。所以我們還是會接著下去,而那兩個工程兵,我想絕不會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們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已經死亡了。王四川對那工程兵說,也許下面是個世外桃源,有梳著粗辮子的護士或者軍校女生,他們兩個一樂就忘了發信號彈。這是個蹩腳的笑話,誰也沒笑。鼓舞士氣以失敗告終,反正也沒人考核我的成績。傍晚老田開會回來,也是一言不發,問他也不說話,只是在那裡看自己的筆記。我覺得他也想不出什麼應對的方法,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不是靠演算和商量就能得出結論的,最後的辦法無非是蠻幹。第二天上午的時候,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我們甚至沒有被集合,是王四川聽到風聲,我強烈要求才批准我們去。到的時候,我看見又有兩個工程埋兵已經穿上了全部的裝備,身上繫著一條繩子。我問他們要幹嗎,那個現場指揮說:「這一次一定要看看下面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一有動靜,就把他們拉回來,這樣就知道出了什麼事。」我知道不妥,但也知道怎麼說也沒有用那兩個工程兵打過仗,明顯氣度不同,但看得出也很緊張,畢竟有些事不是用槍就能解決的。他們一手拿著信號槍,一手把衝鋒鎗的子彈上膛,這一次下得非常慢,一點一點地,探照燈一直打著他們,直到他們緩緩沉入到黑暗之中。所有人都不說話,聽得見狂風的聲音,我在心中默念千萬別有事,等著通知的信號彈上來。I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漸漸意識到不對,但是所有人都不說話,我也只能等著,半個小時以後,我確定又出事了。「拉上來!』』現場指揮忽然叫了一聲,邊上的人反應過來,立即搖動繩盤。沒多久繩子被拉了上來,斷口在空中被吹得亂擺。我愣了一下,只見那現場指揮雙眼血紅,摔掉帽子,摸起一支槍,戴上防毒面具要下去。王四川趕忙攔住他,卻被他擺手推開。「王連,請示一下上級吧。」一個小兵急道。「我上不來再去請示。」他道,「誰和我下去?」邊上的小兵都上去了,我看著不對,剛想阻止,王四川上去道:「都躲開,我來!」我知道這是以退為進,王四川肯定不能做先鋒,我們是技術人員,死了就沒了,怎麼也要保證我們的安全,他這麼一拉扯,上頭肯定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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