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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因為此地的鄰居們是如此親密的緣故,我的水桶和拖把往往傳到了黃昏,還輪不到我自己用,但是這並不算什麼,因為這兩樣東西他們畢竟用完了是還我的。

  住久了金河大道,雖然我的家沒有門牌,但是鄰居們遠近住著的都會來找我。

  我除了給藥時將門打開之外,平日還是不太跟他們來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我是十分恪守的。

  日子久了,我住著的門總得開開關關,我們一開,這些婦女和小孩就湧進來,於是,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用具都被鄰居很清楚的看在眼裡了。

  因為荷西和我都不是小氣的人,對人也算和氣,所以鄰居們慢慢的學到了充分利用我們的這個缺點。

  每天早晨九點左右開始,這個家就不斷的有小孩子要東西。

  “我哥哥說,要借一隻燈泡。”

  “我媽媽說,要一隻洋蔥——。”

  “我爸爸要一瓶汽油。”

  “我們要棉花——。”

  “給我吹風機。”

  “你的熨斗借我姐姐。”

  “我要一些釘子,還要一點點電線。”

  其他來要的東西千奇百怪,可恨的是偏偏我們家全都有這些東西,不給他們心裡過意不去,給了他們,當然是不會還的。

  “這些討厭的人,為什麼不去鎮上買。”荷西常常講,可是等小孩子來要了還是又給了。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鄰居的小孩子們開始伸手要錢,我們一出家門,就被小孩子們圍住,口裡叫著:“給我五塊錢,給我五塊錢!”

  這些要錢的孩子們,當然也包括了房東的子女。

  要錢我是絕對不給的,但是小孩子們很有恆心的每天來纏住我。有一天我對房東的孩子說:“你爸爸租這個破房子給我,收我一萬塊,如果再給你每天五塊,我不如搬家。”

  從這個時候起,小孩子們不要錢了,只要泡泡糖,要糖我是樂意給的。

  我想,他們不喜歡我搬走,所以不再討錢了。

  有一天小女孩拉布來敲門,我開門一看,一隻小山也似的駱駝屍體躺在地上,血水流了一地,十分驚人。“我媽媽說,這隻駱駝放在你冰箱裡。”

  我回頭看看自己如鞋盒一般大的冰箱,嘆了一口氣,蹲下去對拉布說:“拉布,告訴你媽媽,如果她把你們家的大房子送給我做針線盒,這隻駝駱就放進我的冰箱裡。”她馬上問我:“你的針在哪裡?”

  當然,駝駱沒有冰進來,但是拉布母親的臉繃了快一個月。她只對我說過一句話:“你拒絕我,傷害了我的驕傲。”每一個沙哈拉威人都是很驕傲的,我不敢常常傷害他們,也不敢不出借東西。

  有一天,好幾個女人來向我要“紅色的藥水,”我執意不肯給,只說:“有什麼人弄破了皮膚,叫他來塗藥。”但是她們堅持要拿回去塗。

  等我過了幾小時聽見鼓聲跑出去看時,才發覺在公用天台上,所有的女人都用我的紅藥水塗滿了臉和雙手,正在扭來扭去的跳舞唱歌,狀極愉快。看見紅藥水有這樣奇特的功效,我也不能生氣了。

  更令人苦惱的是,鄰近一家在醫院做男助手的沙哈拉威人,因為受到了文明的洗禮,他拒絕跟家人一同用手吃飯,所以每天到了吃飯的時候,他的兒子就要來敲門。“我爸爸要吃飯了,我來拿刀叉。”這是一定的開張白。

  這個小孩每天來借刀叉雖然會歸還,我仍是給他弄得不勝其煩,乾脆買了一套送給他,叫他不許再來了。沒想到過了兩天,他又出現在門口。

  “怎麼又來了?上一次送你的那一套呢?”我板著臉問他。“我媽媽說那套刀叉是新的,要收起來。現在我爸爸要吃飯——。”

  “你爸爸要吃飯關我什麼事——。”我對他大吼。這個小孩子像小鳥似的縮成一團,我不忍心了,只有再借他刀叉。畢竟吃飯是一件重要的事。

  沙漠裡的房子,在屋頂中間總是空一塊不做頂。我們的家,無論吃飯、睡覺,鄰居的孩子都可以在天台上缺的那方塊往下看。

  有時候颳起狂風沙來,屋內更是落沙如雨。在這種氣候下過日子,荷西跟我只有扮流沙河裡住著的沙和尚,一無選擇其他角色的餘地。

  荷西跟房東要求了好幾次,房東總不肯加蓋屋頂。於是我們自己買材料,荷西做了三個星期日,鋪好了一片黃色毛玻璃的屋頂,光線可以照進來,美麗清潔極了。我將苦心拉拔大的九棵盆景放在新的屋頂下,一片新綠。我的生活因此改進了很多。

  有一天下午,我正全神貫注的在廚房內看食譜做蛋糕,同時在聽音樂。突然聽起玻璃屋頂上好似有人踩上去走路的聲音,伸頭出去看,我的頭頂上很清楚的映出一隻大山羊的影子,這只可惡的羊,正將我們斜斜的屋頂當山坡爬。我抓起菜刀就往通天台的樓梯跑去,還沒來得及上天台,就聽見木條細微的斷裂聲,接著驚天動地的一陣巨響,木條、碎玻璃如雨似的落下來。當然這隻大山羊也從天而降,落在我們窄小的家裡,我緊張極了,連忙用掃把將山羊打出門,望著破洞洞外的藍天生氣。

  破了屋頂我們不知應該叫誰來賠,只有自己買材料修補。“這次做石棉瓦的怎樣?”我問荷西。

  “不行,這房子只有朝街的一扇窗,用石棉瓦光線完全被擋住了。”荷西很苦惱,因為他不喜歡星期天還得做工。過了不久,新的白色半透明塑膠板的屋頂又架起來了。荷西還做了一道半人高的牆,將鄰居們的天台隔開。這個牆不只是為了防羊,也是為了防鄰居的女孩子們,因為她們常常在天台上將我曬著的內衣褲拿走,她們不是偷,因為用了幾天又會丟回在天台上,算做風吹落的。

  雖然新屋頂是塑膠板的,但是半年內山羊還是掉下來過四次。我們忍無可忍,就對鄰居們講,下次再捉到穿屋頂的羊,就殺來吃掉,絕對不還他們了,請他們關好自己的羊欄。

  鄰居都是很聰明的人,我們大呼小叫,他們根本不置可否,抱著羊對我們眯著眼睛笑。

  “飛羊落井”的奇觀雖然一再發生,但是荷西總不在家,從來沒能體會這個景象是如何的動人。

  有一個星期天黃昏,一群瘋狂的山羊跳過圍牆,一不小心,又上屋頂來了。

  我大叫:“荷西,荷西,羊來了——。”

  荷西丟下雜誌衝出客廳,已經來不及了,一隻超級大羊穿破塑膠板,重重的跌在荷西的頭上,兩個都躺在水泥地上呻吟。荷西爬起來,一聲不響,拉了一條繩子就把羊綁在柱子上,然後上天台去看看是誰家的混蛋放羊出來的。天台上一個人也沒有。

  “好,明天殺來吃掉。”荷西咬牙切齒的說。

  等我們下了天台,再去看羊,這隻俘虜不但不叫,反而好像在笑,再低頭一看,天啊!我辛苦了一年種出來的九棵盆景,二十五片葉子,全部被它吃得乾乾淨淨。

  我又驚又怒又傷心,舉起手來,用盡全身的氣力,重重的打了山羊一個大耳光,對荷西尖叫著:“你看,你看”——然後衝進浴室抱住一條大毛巾大滴大滴的流下淚來。這是我第一次為沙漠裡的生活泄氣以至流淚。

  羊,當然沒有殺掉。

  跟鄰居的關係,仍然在借東西的開門關門裡和睦的過下去。

  有一次,我的火柴用完了,跑到隔壁房東家去要。“沒有,沒有。”房東的太太笑嘻嘻的說。

  我又去另外一家的廚房。

  “給你三根,我們自己也不多了。”哈蒂耶對我說,表情很生硬。

  “你這盒火柴還是上星期我給你的,我一共給你五盒,你怎麼忘了?”我生起氣來。

  “對啊,現在只剩一盒了,怎麼能多給你。”她更不高興了。

  “你傷害了我的驕傲。”我也學她們的口氣對哈蒂耶說。

  拿著三根火柴回來,一路上在想,要做史懷哲還可真不容易。

  我們住在這兒一年半了,荷西成了鄰居的電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我呢,成了代書、護士、老師、裁fèng——反正都是鄰居們訓練出來的。

  沙哈拉威的青年女子皮膚往往都是淡色的,臉孔都長得很好看,她們平日在族人面前一定蒙上臉,但是到我們家裡來就將面紗拿掉。

  其中有一個蜜娜,長得非常的甜美,她不但喜歡我,更喜歡荷西,只有荷西在家,她就會打扮得很清潔的來我們家坐著。後來她發覺坐在我們家沒有什麼意思,就找理由叫荷西去她家。

  有一天她又來了,站在窗外叫:“荷西!荷西!”我們正在吃飯,我問她:“你找荷西什麼事?”她說:“我們家的門壞了,要荷西去修。”

  荷西一聽,放下叉子就想站起來。

  “不許去,繼續吃飯。”我將我盤子裡的菜一倒倒在荷西面前,又是一大盤。

  這兒的人可以娶四個太太,我可不喜歡四個女人一起來分荷西的薪水袋。

  蜜娜不走,站在窗前,荷西又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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