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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好的房子還要搬嗎?”他不解的說。

  “現在的公寓只有一大間,做菜的油煙味總是睡著了還不散,新找的地方有兩間,廚房是隔開的,”雖然我很婉轉的解釋著,可是不知怎的覺得自己生活很腐敗,羞恥,一下子涌了上來。

  在莫里的指點下,我們開進了港口後面一條安靜的狹街,三層水泥樓房,門口掛著一塊牌子——“床位出租”——,這就是莫里在十字港暫時的居處了。

  冬天的夜晚仍是凍得人發抖,莫里一進門,我們就跳上車快快回家了。

  “三毛,明天把我那件翻領毛衣拿去給莫里,差不多還是新的。”荷西突然說。

  “他是穿得單薄,可是——”我沉吟了一下,不同意荷西的做法。

  “他沒有廚房,拿吃的去總還有個理由,分衣服給他也許會傷了人家自尊心,不好。”我說。

  “我是誠心誠意的,他不會誤會。”

  “再說吧!”我還是不肯。

  以後莫里沒有再來過家裡。

  我只要做了肉類的食物,總是用錫紙包好,拿到莫里的攤子上去給他。

  多去了幾次,莫里不再客氣了,見我遠遠的向他走過去,就會笑著猜:“是雞肉?還是豬肉?”

  有的時候,他也會買一包糖果,叫我帶回去給荷西,我一樣大方的收下叫他心安。

  漸漸的,莫里的西班牙文越說越好,四周一起擺攤子的年輕人也熟了。

  每當我三兩天經過一趟時,莫里總是很歡喜的向我報帳,昨天賺好多,今天又賺了好多。買了新衣服,馬上背包里抖出叫我看。

  “莫里,錢多了存到銀行去吧!”我勸他。

  “反正攤販執照還有二十多天就不再發了,存了又要拿出來麻煩,放在背包里一樣的。”

  “只能再賣二十多天啦?”我有些替他可惜。

  “不要怕,這次賺了快合一千三百美金,省省用可以維持很久。”他十二分樂觀的踢踢背包里藏著的錢。我見莫里的生活情形慢慢安穩下來了,不由得替他高興,又看他交了一些新朋友,生意仍然很好,原本牽掛著他的心便也相對的淡了下來,以後慢慢的就不常去了。

  新年來了,這一冬的開始對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當時因為一時的因緣,我突然拿起久擱的畫筆,跌進畫石頭的狂熱里去。

  雖然我照樣機械的在做家事,也一樣伺候荷西,可是我全部的心懷意念都交給了石頭。只要簡單的家務弄完了,荷西睡覺了,我便如痴如醉的坐在桌前畫畫,不分白晝,沒有黑夜,不眠不休的透支著自己有限的體力,可以說,為了畫石頭走火入魔,沉迷在另一個世界裡不知回頭。

  有一日,我辛苦畫出來愛之如命的一批石頭被工人當作垃圾丟掉了,這一場大慟使我石頭夢醒,再覺得還有自己的軀體存在時,已是冬去春來,數十天的時光,不知何時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莫里呢?”我向荷西叫了起來。

  “街上沒有攤子了。”

  “我忘了去看他,你怎麼不去?”我敲著時時要劇痛的頭,懊惱得不得了。

  “三毛,我只管上工,人際關係一向是你的事情,我怎麼知道你沒有去看他。”

  “我忘了嘛!一畫畫,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你怎麼不提醒我?”

  我是急了,又奇怪莫里怎麼也不來找我們,卻忘了自己早已搬了一個公寓。

  “不要急,明後天去他住的地方看看,說不定已經走了。”荷西說著。

  想著莫里,卻畢竟沒有馬上去找他,那時,長時間不分日夜的瘋狂畫畫拖垮了我原本不很健康的身體,我開始不停的淌冷汗,不斷的咳嗽,每天發燒,頭劇痛,視線模糊,胸口喘不過氣,走幾步路都覺得天旋地轉。

  病,纏纏綿綿的繞上了我,除了驗血,照X光,看醫生這些不能避免的勞累之外,我虛弱得離不開臥室一步,心情也跟著十分消沉,神經衰弱得連偶爾的敲門聲都會驚得跳起來。

  有好幾次荷西把我拉起來拖到陽台的躺椅上去靠著,好言好語的勸我:“有時候,撐得起來,也要出去走走,這麼一天一天的躺下去好好的人也要弄出病來了。”

  我哪裡能睬他,一起床人像踏著大浪似的暈,那時候就算是天堂放在前面召喚我,大概也沒有氣力跨進去,更別說出去亂走了。

  “振作起來啦!我們下午去找莫里,怎麼樣?”

  黛娥也是三天兩頭的跑來,想盡辦法要拖我出門。我病懨懨的閉著眼睛不理她,一任自己的病體自然發展,不去強求什麼。

  有一天我發覺黛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上了無袖的夏裝。

  “這麼久了?”我嘆了口氣看著黛娥。

  “夏天快來啦!你還賴在毯子裡面。”她吼著我。

  那麼久足不出戶,再一開窗,窗外已是一片蔭濃,蟬聲叫得好熱鬧。

  我的體力慢慢的恢復了,慢慢有興趣做菜了,理家了,漸漸不叫黛娥代我上市場了,有時候還能撐著洗些衣服了,終於,有一天的黃昏,我站在莫里居住的那幢出租床位的房子前了。

  “日本人?早就走了,都好幾個月了。”房東太太好奇怪的看著我。

  我默默的回來,也不怎麼失望,日子一樣靜靜的過了下去。

  十字港庇護漁人們的卡門聖母節漸漸近了,街頭巷尾又張燈結彩起來,那時候,聽說擺攤子的執照又開始發放了。

  這一批新的年輕人換了市集的地方,他們在廣場的大榕樹下圍成一個方城,一面乘涼一面做買賣。

  黃昏的時候我一個人去走了一圈,大半都是陌生的臉孔,只有那個皮革刻花的小攤子坐著我認識的阿根廷女孩丁娜。“咦!三毛,原來你還在十字港。”她見了我興奮的叫了起來。

  我停住了腳,笑著,沒有什麼話好講。

  “你去哪裡了?上幾個月莫里找你快找瘋掉了。”我詢問的看著她。

  “難道莫里找你你不曉得呀?”她張大了眼睛問著,一面又拍拍身旁的木箱叫我坐下來。

  “我也去找過他,他不住在那兒了。”我坐在丁娜的身旁,看著遠方的海洋輕輕的說。

  “難道這幾個月都沒有再看到他呀?”丁娜奇怪的盯著我。我搖搖頭。

  “那你是不曉得羅!莫里上一陣好慘——“他呀!幾個月前去了一次南部,回來就只剩了身上那件衣服,什麼貨啊,錢啊,護照啊全部被人偷光了,慘得飯都沒得吃——”

  丁娜低頭開始做手工,我在她旁邊心跳得越來越快,好似要炸了出來一般。

  “他一回來就去你們家找你,說是搬了,到處打聽荷西的公司,又沒有人知道在哪裡,莫里天天在他以前擺攤子的地方等你等你等你……我們看不過去,有時候分他一點麵包吃,他等你等了不知道多少天,你呢,就此沒有再出現過。後來攤子散了,大家都走了,莫里更慘,沒有工作證,連給人洗碗都沒人要,那一陣他怎麼熬過來的真沒有人知道,睡都睡在小船上——。”

  我呆看著丁娜靈巧的小手在做皮包,小刀子一刀一刀的割在牛皮上,我的耳朵嗡嗡的響起來,視線開始不規則的一下遠一下近,病後的虛弱又緩緩的淹沒了我全身——。丁娜還低著頭在講,什麼違警啦,坐牢啦,生肝病啦,倒在街上給人送去醫院啦——。

  “好啦,反正最倒楣的幾個月莫里也熬過來了,你要看他,晚一點來嘛!他就在那邊對面擺攤子。”她笑著指指不遠的大榕樹。

  我站起來,低聲謝了丁娜,舉著千斤重負的步子要走開去,丁娜又笑著抬起頭來,說:“我們以前還以為你是莫里的女朋友呢,他給我們看過那些在大雪山上拍的照片。”“照片是荷西拍的。”我輕輕的說。

  “對不起,你不要不高興,我亂說的。”丁娜很快的又說。“沒有不高興,莫里的確是我的朋友。”

  我慢慢走到圖書館去,呆呆的坐在桌前,等到窗外的燈都亮了,才發覺順手拿的雜誌連一頁都沒有翻開。

  我走出來,下了石階,廣場上,莫里果然遠遠的在那兒坐著,低著頭。

  我停住了,羞愧使我再也跨不出腳步,我是一個任性的人,恁著一時的新鮮,認人做朋友,又恁著一時的高興,將人漫不經心的忘記掉。這個孤伶伶坐在我眼前的人,曾經這樣的信賴我,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將我看成他唯一的拯救,找我,等我,日日在街頭苦苦的盼我,而我——當時的我在哪裡?

  我用什麼顏面,什麼表情,什麼解釋才能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我不知道。

  他坐牢,生病,流浪街頭的時候,又是什麼心情?該當是很苦的吧!這種苦對我又是那麼陌生,我終其一生都不會了解的。

  我盯著莫里看,這時候他一抬頭,也看見了我。

  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矇矇的路燈下穿來穿去,莫里和我對看著,中間突然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幾步路,竟是走得那麼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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