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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的人,分不清理想與夢想的不相同。理想,是一種可能實現也可能不實現的觀念,這要天時,地利、加上人和三大條件才能略知成功與否的一二。而夢想,可以想得天花亂墜,隨人怎麼想,要實現起來,大半是不成的。青年人對於社會的要求也高,失望也快,卻很少注意到,一個成功的中年人或老年人的背後,往往有著許多辛酸血淚的故事。這尚不夠,那份持續的認真與努力,也是一個成功者必然的付出。這以上說得又不完全,智慧才是一個人成功最大的條件之一,缺了它,什麼也不成。

  而智慧,是可以培養的,它和“小聰明”這三個字,十分不同。一個肯於虛心吸收觀察一切,經常反省、審查自己缺點和優點的人,在求智慧上,就比那些不懂得自省加觀察的人來得快速了。不但如此,如果也能平心靜氣的去細看分析社會現象,體諒他人做事的苦心,就更圓滿些了。

  許多的青年朋友,將理想與夢想混為一談,等到必須自求生路時,邁出了步子,踏入社會,方知連要安然的吃一口好飯都不簡單的時候,便將理想、夢想,一起立即推倒,從此消沉下去,甚而又問出“人生何來?”那樣悲傷的句子來。

  看見這一個又一個青年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顛三倒四,我的內心總生出許多感觸和愛莫能助的無力之感。

  常常聽見身邊的青年朋友怨嘆人生,說是懷才不遇,社會不公平等等。而我總以為,一分才情,或三分才情都成不了大事,那七分認真和努力如果不肯持續的投進生活中去,便算不得大才。如果想快速的成功或乾脆說白,叫它——有錢,豈是一朝一夕便能達到目的的?而真正有大智慧的人所追求的人生,又豈只在錢財之事上呢?當然,這麼枝枝節節往外扯,就太遠了。

  覺得中國小部分青年人,在這一代的,刻苦忍耐的精神和觀念都太不夠。眼光淺,心氣浮躁,批評起他人來頭頭是道,而很少苛責自己。行為和思想上的不能配合,往往造成一生中大好時光的浪擲,是十分可惜的事。

  又因為中國的學生教育——無論在家庭或學校中,和生活如此的脫節,使得我們的青年人在行為上有如少年,在思想上一片僵化,除了書和文憑之外,對於一切社會人情,比起一個自小做學徒長大的工匠來說,那差得遠了。這是因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造成的不能平衡,也當然是教育的失敗之一。

  社會本來是一個競爭的地方,我叫它“鬥獸場”。弱肉強食是自然界的一種現象,所謂“人吃人”這句話,細想起來,實在有它某種程度的真理在。這不可悲,可悲的在於,那些自甘被吃的人,往往都只因為年輕,如果人人都做強者,那麼誰也吃不了誰,大家都保全了性命,不是更好嗎?

  也有人問:如何才能做個強者,不被吞滅?問的來信不是上文這麼直接,其實意思是一樣的。

  看見年輕人初出社會,心裡總是同情、了解又心疼的。覺得做年輕人真是苦,那個苦,不是過來人所說的一種輕愁或強愁,那種愁,是又真、又切、又實在而又一時突不破的。

  說到這裡,覺得自己不能突破的事情尚有好幾件,又如何能再說什麼話呢。可是話仍是要說的,明知不太可能管用,總比不說的好。

  最不喜歡用克服困難、努力向上這種字眼。人生沒有那麼簡單;困難,有時也不是一個人的力量所能“克”“服”的。想說的是,無論哪一種個性的青年朋友,我們要培養本身,學習A血型人的冷靜,B血型人的有彈性和開朗,加上O型的擇善固執和AB型的雙重人格,將這些看上去矛盾的不可能,耐心的放在每日的行事為人上去做實驗。我們不克不服困難,可是心平氣和的去學著化解自己。這絕對和虛偽、狡猾又不同,做一個有彈性的人,是多麼重要的功課。我們看,大自然里,剛硬的樹枝必然脆弱,而它們的表相,往往粗大而引人注目。細柔的藤條可能強韌,可是乍一看去,又那麼不顯眼而渺小。青年人急於成為大樹,而內在本質的堅硬與否便來不及去顧及,一刀砍下去,便是斷了。

  苦痛和挫敗,在一般人眼裡看去,都是壞字,可是我卻認為,如果白白苦痛一場,的確是敗兵敗將的唯一收穫。一個有智慧的人,一旦懂得“利用苦痛”和“分析挫敗”使得自己因而更上層樓,這些看來不順的事情,就被化解為另一種有用的工具,使我們在日後的路上,用來當拐扶,走起來愁不愁但看本身境界,可是再跌倒的可能性絕對會減少一些。年輕人心氣高傲又自卑,這兩種心事,進入社會之後,沒有人管你太多死活,便要當心自我的調配,不要因而走上太決裂的路上去。而看見許多好青年,只因在分寸之間沒能掌握得準確,失之千里,又令人扼腕。

  又有一種心態的大孩子,總將人世看得過分黑暗,卻因此忘記了,黑暗是光明襯托之下,才產生的一種比較。過分天真,將一切人看成善類,的確危險。但是,如果將一切的眾生全看成是惡的、壞的,那麼這雙眼睛不如早早閉上,不看也罷。眼睛的可貴,在於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不要山水顛倒,或是將它們混成一團稀泥,那樣上蒼給我們眼睛的好意,就被辜負了。

  也有年輕孩子,說在進入社會之後處處仰人鼻息,內心痛苦不堪。我想,這在於如何觀察事情。忍耐,是很難很難的功課,不然這個“忍”字不會如此造法的。基本上我反對“忍耐論調”,而事實上我個人每日也在忍耐又忍耐這場人生,這都是因為化解自己的功力不夠,做人彈性不足,才有的結果。忍耐是傷害健康的,因為壓力如山,擔久了必會生病。更有青年朋友跟我說,詩人中最欣賞陶淵明,這個人,不為五斗米折腰,是個了不起的人——采jú東籬下而去,多麼淡泊。陶淵明不為五斗米,因為他家裡還有人替他種田,讓他悠然望南山啊。這個“不折”,也是有條件的一種灑脫,並非全無條件的。青年孩子,我們沒有田的人,這個腰可以不折,但肚子餓了你能有氣力去采jú花嗎?

  青年人的真苦,就在於條件的不足,只有靠時間和持續的成長來開啟哀樂中年之門,這豈是一時便熬得出來的?而大半孩子,急於找尋時光隧道,恨不能一點付出都不必,便來了天涼好個秋。這,哪有那麼容易?

  說了很多,都是紙面上誠誠懇懇的一些感想,要是青年朋友不要性急,慢慢的去看,目前也許不會有任何答案,可是十年後,也許感受到的比這篇文章會更深更明白許多人生的必經之路。畢竟在這條路上,我個人走得也十分不安穩和艱辛,也是一個不算有智慧的人,只是一份真誠罷了。題目叫它《少年愁》,也是因為那首說少年人無愁的詩句感懷而起。少年、青年是真愁的。人生第一境: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這個情景剛剛才由心裡生出,是非常迷惘又無助的。青年節,願與朋友共勉,我們一步一步走下去,踏踏實實的去走,永不抗拒生命交給我們的重負,才是一個勇者。到了驀然回首的那一瞬間,生命必然給我們公平的答案和又一次乍喜的心情,那時的山和水,又回復了是山是水,而人生已然走過,是多麼美好的一個秋天。三毛

  後 記

  前兩年多,我剛從遠地做了一場長長的旅行回來。為著說說遠方的故事,去了台中。

  也就是在台中那一場公開談話結束之後,“明道文藝社”的社長,老友陳憲仁兄邀我次日清晨去一趟設在台中縣烏日鄉的明道高級中學,說校長汪廣平先生很喜歡我去參加學校的升旗典禮,如果能夠去一趟,是十分歡迎的。汪校長自然是早已認識的長輩。

  當時,立即就答應了,可是為著早起這樁事情,擔了一夜的心,深怕睡了就醒不來,所以沒有敢睡,一直等著天亮。

  生平怕的事情不多,可是最怕學校和老師。這和我當年是個逃學生當然有著不可分隔的心理因素。

  明道中學是台灣中部著名的好學校,去了更心虛。升國旗,唱國歌,面對著那大操場上的師長和同學,我都站得正正的,動都不敢動。就是身上那條藍布褲子看上去不合校規,弄得十分不自在,而那次去台中,沒有帶裙子。

  升完了旗,汪校長笑眯眯的突然點到我的名字,說請上台去講十分鐘的話。當時,我沒法逃掉,嚇得很厲害,因為校長怎麼上千百人都不點名,光就點了我——而且笑笑的。

  只有一步一步上去了,心裡一直想古時的曹植,曹植走了七步路出來了一首詩,那麼我走了幾步可以上台去講十分鐘的話?那麼多精明的老師都在看著我,笑笑的。

  就說了,說五分鐘話送給女生,另外五分鐘給男生。十分鐘整,下台鞠躬。

  說完,校長請同學們乖乖回教室去上課——好孩子的一天開始了。又說,要同學跟三毛姐姐道個早安加再見吧!

  才說呢,一剎間,男生的帽子嘩一下丟上了天空,朝陽下藍天裡,就看見一群飛鴿似的帽子漫天翻舞,夾著女生的尖叫——就在校長和老師們的面前。

  當時,噯!我笑濕了眼眶——為著這不同的一個時代和少年。在我的時代里,哪有這種師生的場面?

  以後,想起烏日鄉,總看見聽見晴空里那些帽子在尖叫。後來,憲仁兄問我給不給明道的弟弟妹妹們寫些東西?我猛點頭,說:“寫好了!當然寫!”

  《明道文藝》是一份極好的刊物,這許多年來,堅守著明確的方向默默耕耘。它不只是一份最好的學校刊物,也是社會上一股難得的清流,校外訂閱的人也是極多。就這麼,“三毛信箱”,因為個人深喜《明道文藝》的風格,也就一期一期的寫了下來。

  感謝憲仁兄的鼓勵,使得一向最懶於回信的我,回出了一些比較具有建設性的讀者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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