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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完全管不住我們,又不好吹哨子叫人給立正,這個平靜的小店,瘋了。

  我先是往廚房外天井的地方鑽,那兒堆放了近百個大大小小的瓮。等我發現這一個角落時,嘉義的那群朋友也哄進來了。

  朋友看中幾隻瓮,說要拿回去插花。既然要插花,就得試試看這些瓮漏不漏水。老闆娘一直說:“不漏、不漏。”我們那裡肯相信,拿起她的一支水杓,就近把她接得滿滿一缸的清水給拿來灌罈子。那邊在灌水我就往前走了。

  才進前面,就聽見老闆娘在喊:“這是我們家吃飯的桌子,你們不要搬呀!”什麼人管她,把那張飯桌給搬到大門口陽光下去看個究竟去了。

  這麼亂七八糟的,只聽得一片漫天叫價,就地還錢,那個老闆娘慘叫:“不行,不行!”

  趁著這片亂,我的手,靜悄悄的提住了照片中這隻“鼓椅”。也不敢叫,怕同去的台北朋友看中了要搶。

  鼓椅那片紅磚燒制的色彩太美,中間一抹更紅自自然然掠過,形式拙中帶朴,是個寶貝。

  那時候,大家都去看木雕了。

  收集民俗不是我專一的興趣,家中不夠大,只有收些極愛的,並不敢貪心。雖然那麼說,其實已經收了一些東西了。就在大家鬧得差不多,而東西也買下了好一批時,那個老闆娘又叫了一聲,很慘的那種。原來,跟去的小孩子太乖了,他們把每一隻罈子都給注滿了水,要看看這接近一百個瓮里,哪幾隻不漏。老闆娘好費心接的一個大水缸,全空了。嘉義之行,最有趣的就是聽見那個老闆娘的好幾次叫聲。我想,她那天接了一筆好生意,最後把吃飯桌也給賣掉了。這種土凳,是用粘土燒成,不敷釉,表面呈暗紅色。為何叫它鼓椅呢?原因在於,它是仿照大陸鼓椅的造式,其狀如圓鼓,中空,兩邊肚沿有兩個孔,是便於搬動時用的。這種低矮的土凳,一般放在廚房的灶前,炊事時,可以坐下,把薪柴往灶里送。

  又看參考書——《台灣早期民藝》——劉文三作。裡面也提起,這種鼓椅俗稱“墩”,音與韌近,寓意為忍韌,也就是說,凡是遇上挫折或不如意時,以忍為先。民俗上,新媳婦拜灶神時,也一併把“墩”列為對象,以求和諧白首。上面的含意,都是《台灣早期民藝》這本書里告訴我的。民俗店裡那個老闆娘不太知道這鼓椅的用途,我倒想,下次去時,送她一本這種好書呢。

  守財奴

  這照片中的零零碎碎,只是收藏的小部份而已。大件的,例如非洲鼓、大木架石水漏、粗陶、大件石像、十八世紀的衣箱、腓尼基人沉船中撈起的巨型水瓶、遊牧民族的手織大地毯……都存在加納利群島一間鎖著的空房子裡。

  其實,這幾年已經不很看重這些東西了。或說,仍是看重的,只是占有它們的欲望越來越淡了。

  沒有人能真正的擁有什麼,讓美麗的東西屬於它自己吧,事實上它本來就是如此。

  《紅樓夢》的《好了歌》說得多麼真切: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一般人不喜歡聽真切的話,所以最不愛聽好了歌。把玩這些美物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守財奴,好了好了的在燈下不肯閉眼。

  滄桑

  這個盒子是我在西柏林做一個窮學生時屋內唯一的裝飾。那一次,宿舍貼了海報,說有一趟去波蘭華沙的短日旅行,只要繳付五十塊馬克就可以參加。那時父親給我的生活費相當於兩百馬克,當然包括房租、伙食、車錢和學費。五十馬克雖然不多,可是它占去了我月支的四分之一。我咬咬牙,決心那個月只吃黑麵包,每個星期天吃一個白水煮蛋,那麼這筆旅費就出來了。

  去了華沙,冰天雪地的,沒有法子下車盡情的去玩,就去了一家手工藝品店。同行的同學買了一些皮衣和紀念品,我的口袋裡實在羞澀,看了好一會兒,才選了一個木頭盒子,不貴的,背後寫著“產于波蘭”。

  這盒子一直跟著我到結婚,也沒什麼用,就將它放著。有一天,荷西跟我去淘破爛,發現了一個外表已經腐爛了的音樂匣,裡面的小機器沒有壞,一轉小把柄就有音樂流出來。我們帶回了那個音樂盒,又放了三五年。

  有一年父母要從台灣來看荷西和我,我們儘可能將那個樸素的家美化起來迎接父母。回時,我將這一個買自波蘭的盒子拿出來,又將車房中丟著的破音樂匣也拿出來,要求荷西把音樂匣內的小機器移裝到波蘭盒子中去。

  荷西是個雙手很靈巧的人,他將兩個盒子組合成了一個,為著盒底多了一個上發條的把柄,波蘭盒子不能平擺在桌上,於是鋸了三塊小木頭,將盒底墊高。

  才粘了兩塊小木頭,荷西就突然去了,我是說,他死了。

  那第三塊小木頭,是我在去年才給它粘上去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盒子,也經歷了好多年的滄桑,一直到現在,我都不敢去聽盒裡的音樂。它總是在唱,唱:“往事如煙”。

  再看你一眼

  一件衣服,也可以算是收藏嗎?

  不,應該不算收藏。它,是我的寶貝之一。

  我的女友巴洛瑪,在西班牙文中,她名字的意思,就是“鴿子”。

  巴洛瑪是我去撒哈拉沙漠時第一個認識的女朋友,也是後來加納利群島上的鄰居。她的先生夏依米,是荷西與我結婚時的見證人。

  大漠裡的日子,回想起來是那麼的遙遠又遼闊,好似那些趕羊女子嘹亮的呼叫聲還在耳邊,怎麼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當時,留在沙漠的西班牙人,幾乎全是狂愛那片大地的。在那種沒有水、沒有電、沒有瓦斯、沒有食物的地方,總有一種東西,使我們在那如此缺乏的物質條件下,依舊在精神上生活得有如一個貴族。

  巴洛瑪說過,她死也不離開沙漠,死也不走,死也不走。結果我們都走了,為著一場戰爭。

  離開了非洲之後,沒有再回去過,而命運,在我們遠離了那塊土地以後,也沒有再厚待我們。三年的遠離,死了荷西。多年的遠離,瞎了巴洛瑪。

  這個故事,被收錄進已經出版的一本書,叫做《傾城》里去。在那本書里,有一篇《夏日煙愁》寫的就是巴洛瑪和她家人的故事。

  在巴洛瑪快瞎之前,她丈夫失業已經很久了。她,天天用鉤針織衣服,打發那快要急瘋了的心亂。有一天,她說要給我鉤一件夏天的白衣服,我並不想一件新衣服,可是為著她的心情,我想,給她織織衣服也好,就答應了她。

  巴洛瑪是突然瞎的,視神經沒有問題,出了大問題的是她因為家裡存款眼看就要用光而到處找不到事做的焦憂。

  在那之前,她拚命的替我趕工鉤衣服,弄到深夜也不肯睡。有一天前襟鉤好了,她叫我去比一比尺寸,我對她說:“不要太趕,我不急穿。”她微微一笑,輕輕的說:“哦,不,我要趕快趕快,來,轉過身來,讓我再看你一眼!”我說:“你有得看我了,怎麼講這種奇怪的話呢?”巴洛瑪怪怪的笑著,也不理會我。

  這件照片中的衣服,三、四天就鉤好了,我帶著這件衣服回台灣來度假。等到再回加納利島上去時,鄰居奔告我,說巴洛瑪瞎了,同時雙腿也麻痹了,被丈夫帶回西班牙本土屬於巴洛瑪的故鄉去。那以後的故事,在《夏日煙愁》里都寫過了,是一篇悲傷的散文,我喜歡文中的那個村落和人物,可是我不喜歡我心愛的女友瞎了。

  後來,寄了幾次錢去,他們音訊少。一年來一封信,寫的總是失業和那不肯再看東西的一雙眼睛。

  我珍愛著這件衣服,勝於那隻公元前十四世紀的腓尼基人的寶瓶。在心的天平上,有什麼東西,能夠比情來得更重呢?

  請看看清楚,這一針又一針密密緊緊的綿線,裡面鉤進了多少一個婦人對我的友愛和心

  阿潘的盤子

  請看這隻大盤子多麼華麗,請再去看看那一紋一圈手工的細膩。這張照片,拍得清清楚楚,值得一看再看。欣賞價值是高的。

  是一位好朋友,聽說我有了新家,親自搬來“割愛”於我的。它,來自埃及。

  盤子到了我這樸素的小房子時,舊主人生恐它太華麗,配不出味道來。其實這盤子一點也不霸氣。為了尊重這隻被手提回台灣而不敢託運的大盤子,我移開了一些東西,將它獨立放在兩面木窗前,旁邊放上一隻大土瓮,瓮里不放鮮花,給插了一大把白樹枝,風味,就襯出來了。

  每一次來家裡的客人,都喜歡這隻盤子。其實,我的客人不多,可以說很少。就只有兩三回,唱歌唱得那麼動聽的潘越雲和齊豫來過。當潘越雲看見這個盤子時,她發呆了似的看了又看,說,“三毛,你不要這東西時,可不可以賣給我?”當時,她說得很認真。

  我笑著對她說:“阿潘,你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像不像埃及女王?我看你前世是個埃及人吔!”

  寫到這裡,又想到潘越雲的容顏,越想越覺得她可能是一個埃及美人,我說的,是她的前生。

  這個盤子友誼的紀念性太高,不然,如果把它賣給阿潘,可能得個好價錢。也說不定,阿潘的前世家中,就有那麼一個令她看了就發呆的盤子。即使如此,也是無論如何不賣的。

  僅存的三個石像

  為了這張圖片,前兩天去了一趟洛杉磯中國城,站在書店翻看了一本《撒哈拉的故事》,在那本書第兩百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頁上明明記錄了石像如何到我手中的來龍去脈,因為略說不足,就提起了這本書,不再在此敘述了。

  當初得到時一共是五個,其中一個送給了一位通訊社的記者,另一個給了我的堂嫂沈曼,她在維也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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