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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跟他說再見,從來沒有,為什麼竟會再見不到他?我不甘心。

  一天一夜,一點消息也沒有。

  他承諾會帶一袋玻璃珠回來給我的。他是一個守言諾的男人,我知道。

  我悲哀地蜷縮在床上,再看一遍我們兒時偶遇的那張照片。

  葉散的時候,你明白歡聚。

  我們不過歡聚片刻,我猶記得他肩膊上的餘溫。一場地震,就可以把我們二十多年的緣份毀掉嗎?

  電話的鈴聲忽然響起,我連忙拿起話筒。

  蜻蜓,是我。

  是文治的聲音。

  你在哪裡?我問他,擔心死我了。

  在舊金山,我沒事。

  他的聲音很沉重。

  是不是有什麼事發生?

  雪莉和她家人的房子在地震中塌下來,她爸爸給壓死了,她雙腳受了傷,現在醫院裡。

  傷勢嚴重嗎?

  她雙腳打了石膏,要在醫院休養一段時間。

  哦,是這樣。

  他沉默,我已經大概想到有什麼事情。

  對不起,她很傷心,我開不了口——他說。

  不用說了,我明白。

  我突然覺得很荒謬,他差一點就是我的;一場地震,斷裂了我們的愛情,卻造就了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傾城之戀。難道我和他這一輩子註定不能一起嗎?命運在開我們的玩笑。

  但是,他平安了,我還能要求些什麼?我不是許諾願意把他讓給她嗎?我不是承諾用一輩子的孤單換取他的生命嗎?我只能夠沉痛地遵守諾言。

  你好好照顧她吧。我說。

  他沉默。

  我抱著話筒,祈求他說一句思念我的話,卻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我多麼害怕從此再聽不到他的聲音,現在聽到了,卻不是我想聽的。

  長途電話費很貴啊。我終於打破那可怕的死寂。與其聽他再說一遍對不起,不如由我來了斷。

  嗯。他無可奈何地應了一聲。

  別這樣,不是你的錯。我倒過來安慰他。

  掛線啦。我說。

  再見。他說。

  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強忍著淚說。

  電視新聞播出地震後舊金山的面貌,整個市面,一片頹垣敗瓦,也埋沒了我的愛情。

  幾天後,我收到從紐約寄來的信,卡拉。西蒙回覆說歡迎我和她一起工作,並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起程,她替我辦工作證。信末,她寫著這幾句:

  舊金山的大地震很恐怖,你沒親人在那邊吧?

  是的,我連唯一的親人都沒有了。

  到領事館辦理簽證手續的那天中午,我和良湄吃午飯。

  你真的要去紐約?

  都已經辦了工作證,何況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我一直想去紐約。

  如果舊金山沒有地震,你才不會去。

  可是我沒能力阻止地震發生啊。

  哥哥說,徐文治這幾天就會回來。

  我過幾天就要走了,房子都已經退租。

  我開始覺得他這個人有點婆媽——

  這也許是我喜歡他的原因吧。這種男人,當你青春不再,身體衰敗的時候,他也不會離開你。

  那楊弘念呢,他留在威尼斯之後,一直沒有回來嗎?

  我沒有他的消息。

  他很愛你呢——

  我知道。

  為什麼你不選擇他?他是你第一個男人。

  他變得太快了,他今天很愛你,但你不知道他明天還是否一樣愛你。別的女人也許喜歡這種男人,但我是個沒安全感的女人。生活已經夠飄泊了,不想愛得那麼飄泊。

  這次去紐約,要去多久?

  不知道,也許兩三年吧。

  為什麼多麼決斷的男人,一旦夾在兩個女人之間,就立刻變得猶豫不決呢?

  也許正因為他是好男人,才會猶豫不決吧。

  那你就不該離開,誰等到最後,就是勝利者。

  如果要等到最後才得到一個男人,那又有什麼意思?我寧願做失敗者,雖然我也和楊弘念一樣,討厭失敗。我苦笑,房子退了,但有些東西我不會帶過去,可以放在你那裡嗎?

  當然可以。

  在家裡收拾東西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感覺,這一次,我會離開很久。我不可以忍受等待一個男人抉擇。愛情不是一條選擇題。

  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起。

  我回來了。

  是文治的聲音。

  我就在附近,可以出來見面嗎?

  二十分鐘後,在樓下等吧。我說。

  我捨不得拒絕他,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

  他騎著機車來找我。

  我跨上車,什麼也沒說,一股腦兒地抱著他的腰,臉緊貼著他的背脊。

  【

  第三章:祝你永遠不要悲傷(2)  微風細雨,他在路上飛馳,他從沒試過開車開得這麼快,也許,在那飛躍的速度之中,他方可以自時間中抽離;也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忘記痛苦,忘記現實,忘記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放不下。我緊緊地抓著他,沉醉在那淒絕的飛馳之中。

  終於,他把車停下來了,即使多麼不願意,我們還是回到現實,自流曳的光陰中抽身而出。

  過兩天我要去紐約了。我告訴他,卡拉。西蒙答應讓我當她的助手。

  他沉默無聲。

  你為什麼不恭喜我?這是個很難得的機會。我悽然說。

  對不起,我不能令你留下來。他黯然說。

  我本來就是個不安定的人。我安慰他。

  這是我的錯——

  不。你知道舊金山大地震時,我在想些什麼嗎?我願意用一切換取你的平安,我要守諾言。況且,你不是那種可以傷害兩個女人的男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你聽過有一種蟲叫蓑衣蟲嗎?蓑衣蟲一輩子都生活在用樹葉製成的蓑衣之中,足不出戶,肚子餓了就旋轉著吃樹葉。到了交配期,也只是從蓑衣里伸出頭及胸部,等雄蛾來,在蓑衣里交配,然後老死在農夫的蓑衣里。我不想做這一種蟲。

  你說討厭別離,卻總是要別離——

  他難過地凝視著我。

  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如果天天跟你一起,日後也許會把你忘掉,這是別離的好處。在回憶里,每個人都年輕,一切都是好的。我哀哀地告訴他。

  他用力地抱著我,我把下巴微微地擱在他的肩膊上。

  你知道嗎?我覺得能夠把下巴這樣擱在你的肩膊上是很幸福的。

  他把臉貼著我的臉。

  如果能夠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你知道我想成為你哪一部分嗎?

  他搖頭。

  我想成為你的雙眼,那麼,我就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也許我會更明白你所做的事。我望著他說。

  他使勁地抱著我,不肯放手。

  這樣下去,我會死的。我喘著氣說。

  他終於輕輕地放手。

  你記得我還欠你一樣東西嗎?他從口袋裡拿出一袋湖水綠色的玻璃珠來。

  我還以為他已經忘了。

  地震之後,還能買到玻璃珠嗎?我愕然。

  我答應過你的。

  我把玻璃珠放在手上,十二顆湖水綠色的玻璃珠里,原來藏著十二面不同國家的國旗。

  希望將來你設計的衣服能賣到這十二個國家。

  謝謝你。

  他沮喪地望著我。

  我跨上車,跟他說:我想再坐一次你開的車。

  他開動引擎,我從後面緊緊地抓著他,流著淚,再一次沉醉在那無聲的、悽愴的飛躍之中,忘了我們即將不會再見。

  終於,是分手的時候了。

  我跳下車,抹乾淚水,在昏黃的街燈下,抱著他送給我的玻璃珠。

  我希望將來有機會用這些玻璃珠製造一件晚裝。我悽然說。

  那一定會很漂亮。

  我來送機好嗎?

  不是說不要再見嗎?祝你永遠不要悲傷。我抱了他一下,依依地放手。

  你這樣令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他難過地說。

  沒用的是我。我掩著臉,不讓自己哭。淚,卻不聽話地流下來。

  我回去啦!我轉身跑進大廈里,把他留在微風中。

  離開香港前的一天,我約了良湄再去那間印度餐廳吃飯。

  你還有心情吃東西嗎?她問我。

  不,我只是想來占卜一下將來。

  那盤幸福餅送來了。

  我也要占卜一下。良湄先拿一塊餅。餅里的簽語是:

  想把一個男人留在身邊,就要讓他知道,你隨時可以離開他。

  說得太對了。良湄說。

  我閉上眼睛,抽了一塊。

  簽語是什麼?良湄問我。

  簽語是:

  我們的愛和傷痛,是因為世上只有一個他。

  是的,只有一個他。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我帶著在威尼斯買我和文治送給我的玻璃珠,一個人到了紐約。

  卡拉。西蒙的工作室在第七街,我在格林威治村租了一間小房子,每天坐巴士去上班。

  紐約和香港一樣,是個步伐急促的城市,人面模糊。我認識了一些朋友,周末晚上可以和他們共度。

  卡拉跟楊弘念不同,楊弘念是個極端任性的人,卡拉卻是個很有紀律的設計師。她上午剛剛跟丈夫辦完離婚手續,下午就回到工作室繼續工作。回來之後,她只是淡淡的說:

  不用天天跟他吵架,以後可以專心工作——

  卡拉是很愛她丈夫的,他也是時裝設計師,兩個人一起熬出頭來,她名聲漸噪,遠遠拋離了他,他愛上了自己的女助手。

  關於成名,女人付的代價往往比男人要大。卡拉說。

  是的,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所愛的男人成名,但不是每個男人,也希望自己的女人成名。

  在紐約半年,我沒有到過唐人街,我刻意不去知道關於香港的一切,可是,我並沒有因此忘記文治。每天晚上,我看著放在玻璃碗裡的、他送給我的十二顆有國旗的玻璃珠,這是我在冰冷的異鄉里努力的因由。我做每一件衣服,都是為他而做的。

  那天,在信箱裡,我收到良湄從香港寄來的信。

  蜻蜓:

  你好嗎?

  現在是香港的春天,本來想傳真給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字跡,這樣好象比較親切。

  我的月經遲了兩個月沒有來,我很害怕有了身孕。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多麼不願意替熊弼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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