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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訂來一連串的白衣準備結婚時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孫雅芝,現在這個狡黠美麗俗艷但又友善的女人時常在我家出沒,儼然以總指揮的姿態出現。

  真厲害,我搖頭嘆息。

  我們的新居並沒有置在半山上,因為經濟情況的緣故,只挑了一個比較靜的住宅區。不久之前叮-與趙三在報上「訂過婚」,我們不敢宣揚,但那些無孔不入的周刊記者還是把這個瘡疤挖了出來寫足十萬字,什麼「上流社會換妻秘聞」、「上流社會男女關係大亂」之類。

  對這些記者來說,全人類都屬上流社會,小生意人的情婦愛在派對上亮相,被拍下幾幅照片,沒到三個月也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灑狗血。

  真相他們何以得知?

  真相連當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霧中,新居室內設計由叮-的朋友方盈女士負責。

  伊問我們有什麼意見及需要。

  我真活該,多嘴說:「書房內可否懸一古老吊扇,像卡薩布蘭加般情調?」

  這女郎朝我瞪一眼,「樓面才三米高,還懸吊扇?當心風扇葉子把你的頭切掉。」

  我當時閉上我的尊嘴。

  誰也沒告訴過我,婚後男人在家中會有什麼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適漂亮。

  叮-喜歡白色,她那位設計師也喜歡白色,皆大喜歡,我完全有置身醫院的感覺。

  終於結婚了。

  結婚前三天,一切俱備,叮-開始緊張。

  她問我:「你都知道了?」沒頭沒腦。

  「知道什麼?」我瞪著她。

  「其實我們是騙你的。」

  「知道了。」我點點頭。

  「你不氣?會不會懷恨在心?」

  「氣呀。又怎麼樣呢?」我說,「反正咱們是相愛的,你已證明這一點。」

  「你可愛香雪海?」她忽然問。

  我溫和地說:「叮-,何必尋根究底?有很多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告訴我。」叮-逼我。

  「現在我跟什麼人結婚?你還不明白?」我扯扯她的頭髮,「你大獲全勝。」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麼。」叮-悻悻地說。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沒有叮-這股壓逼力,叮-堅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時候讓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遺憾地想,以後不能夠再懷念她,過三兩天我都要結婚了。

  「大雄!」

  「是。」我驚覺地抬起頭。

  「在想什麼?」

  我笑說:「去訂製一架思想追蹤儀,叮-,鑲在我腦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麼。」

  「大雄,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小女人?」

  「那麼就請你控制你自己。」我說。

  「我愛你。」

  「愛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紗柔軟而貼身,奶白色的比利時紗邊,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氣噴鼻,叮-說:「放在冰箱裡,到時取出來用。」

  婚紗用一頂珠冠壓在額上。

  我由衷地說:「但願每個新娘都這麼美麗。」

  她吻我的臉,「大雄,我愛你。」

  我完全相信,誰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出那麼多詭計,傷那麼多腦筋,死那麼多細胞,她當然愛我。

  叮-這幾天容光煥發,艷光四射。

  她告訴我新居終於落成,無論被褥毛巾、廚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瞪我一眼。

  看到新書房的時候,我真正的感動——

  吊扇正在緩緩轉動,四周都是綠色的攀緣植物,一張半舊的書桌,與我心愛的旋轉椅,都搬來了,一角還有書架與一隻小小的鋼琴。

  我對叮-說:「謝謝你。」

  「吊扇是方盈在淺水灣酒店買回來的,特別小,適合這裡。」

  我坐下來,按動琴鍵,是那首著名的「時光逝去」。

  坐在我身邊的是叮-,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轉頭向我微笑。我胡塗了。

  琴聲停止。

  「說你喜歡這個家。」

  「夫復何求。」

  攝影師也訂好,是楊凡。光是選背景場地已經跑好幾個地方,先是穿了婚紗禮服拍,再換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盡,還是不滿意——是攝影師不滿意。

  我抱怨:「就差沒脫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麼緊張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兩夫妻往浴室鏡子前一站,再清楚沒有。」

  叮-說我煮鶴焚琴。

  親友們的禮物也送了來,父母親雖不克自加國趕回來觀禮,也打了長途電話來祝賀。

  一切都很順利,明天早上十點正我們便可以註冊結婚。

  下午叮-對我說:「依照習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適宜見面。」

  「你相信這些?」

  「我們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還是相信這些的好。」

  「那麼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們再見。」

  「車子訂好了?」叮-不放心,「一切沒問題?」

  「自然,趙家的HK七號,」我說,「早上九點到你門口來接你。」

  她點點頭,「大雄,明天見。」

  「好好地睡一覺,別興奮過度,別緊張,別胡思亂想,也不要接電話,以免說個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麼?」

  「趁著這最後一個晚上,我將結伴狂歡,找幾十個艷女郎開瘋狂派對。」

  「明天記得起床就好。」

  我溫柔地說:「你放心。」

  她說:「終於結婚了。」

  我很了解這種心情,「有點捨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慣了,時間全是自己的,賺的錢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個家,什麼都得攤開來用,將來有了孩子,犧牲更厲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戲為重——焦頭爛額地找學校,溫功課、看醫生……多浪費時間。」

  「後悔?」我問,「還要再考慮?不甘心?」

  「當然,這條路也是我自己選擇的,很多獨身人也還不是過得很好。」

  「落葉歸根,一切不能看表面,五綱倫常是無法改變的,有家庭便一定要有孩子,你是個聰明人,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還不是最平凡最正常的人最有福氣。」

  叮-無奈地抬一抬眉毛,「所以我逼著你結婚。」

  「能夠結婚是好的,別想太多。」

  叮-笑,「大雄,你最大的優點是麻木不仁。」

  麻木不見得,木已成舟,多想無益。

  當日下午我獨自到會所去喝酒,醒一醒腦。

  鋼琴手正在奏一曲怨曲,如泣如訴,雨水落在磨沙玻璃窗上,別有一番情調,不知怎地,我覺得寂寞。

  人們到底為什麼結婚呢?怕年老無依,故此找個伴?但這個伴必須要在年輕的時候預先訂下,故此在有可能性的幾年中挑了又挑,直至肯定不會有比這位更好的了,立刻抓住……非常難玩的遊戲。

  我把啤酒杯子轉動。

  抬起眼,看到有中年人向我打招呼。

  我心一動。是周恩造醫生,他也是一個人。

  我拿著杯子過去,「周醫生,我是關大雄。」

  「我知道,你回來了?」他拉開椅子讓我坐。

  我想問他關於香雪海的近況,良久不知如何開口。

  他是一個有風度的人,靜靜地等我開口。

  我只得說:「雨真大。」

  「是,今年雨水是比往年多一點。」他溫和地答我。

  我又靜下來,看著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卻如此憂鬱。

  「真可惜。」周醫生說。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與香雪海,面孔登時漲紅,「是的。」我喃喃地說。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醫生說。

  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啤酒已經漏氣微溫,再也不想喝它,我嘆口氣。

  「她並沒有幾個朋友,一直很重視你,你應該去陪伴她。」

  我懊惱地說:「我不方便那麼做。」

  「是因為工作麼?」周醫生像是有若干不悅,「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頭。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過這個秋天,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離,「秋天?這個秋天?」

  周醫生看我一眼,語氣較為鬆弛,「對,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在瑞士的會診,已經斷定她的命運,過不了這個秋天。」——

  就是這個秋天?

  我心迷茫,身體像是被擱置在一間隔音室里,一剎那除了自己的脈搏,什麼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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