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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一會兒有人不甘心:「可是他們有把柄在我們這裡,把他們髒底子掀出來,我們可以併吞他們那個部門,到時人強馬壯……」

  上司搖搖手,「吞不了,老闆只怕會乘機重組全公司各部門,聘請新頭頭來教訓我們。」

  日朗暗暗嘆氣。

  又一人輕輕說:「怕只怕我們也有是非掌握在他們手中。」

  「對,弄得不好就叫我們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過一會兒說:「我們且罷手,看他們下一步怎樣做,對方若是識趣,那我們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著我們打,那就別怪我們無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麼久,除出打仗,已不會做其他事,現在眼看要停火了,許多人不知幹什麼好。

  「當初是怎麼打起來的?」忽然有人問。

  「因為一部傳真機。」總算還有人記得。

  日朗納悶,「傳真機怎麼樣?」

  「彼時小型傳真機剛面市,稀罕得不得了,講得好似會助長靈感似,簡直是身份象徵,幾個部門爭相申請,結果我們先得,人家就恨死我們。」

  日朗不置信,「不會吧?」

  「就是這麼簡單,從此以後,我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麼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條刺,說什麼都要把我們鬥垮斗臭。」

  有這種事!

  「還記得上一回陳董事總經理負氣離開公司嗎?他們立刻以為抓住小辮,寫大字報罵我們不表態,要揪我們出來斗。」

  日朗困惑,「他想我們叫好?」

  「不,叫我們挽留陳某,說陳某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如坐視看他離去,即是豬狗不如。」

  日朗記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鬧得轟轟烈烈,公司里幾乎每個人都舉起臂章叫口號,涇渭分明,表露身份,異己者幾乎沒被亂棍打死。

  日朗記得她警告幾個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儘管做,負起後果在所不惜。如果只是為著譁眾取寵,乘著人多公報私仇,那事後一定會有人記得你們的人格有問題。」

  公司亂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辭職謝世:「在這個時候不表態還有什麼資格幹下去?」

  日朗不作聲,也沒告假。

  結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親填補了陳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態的同事立刻見風駛舵,自動獻身,大路調頭上去喊萬歲萬歲萬萬歲,當場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領導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同一班小丑。

  焦日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態,她甚至不去參加章某辦的遊艇晚會。

  不也是年年加薪水,四年內升了兩級。

  有一兩個喊得聲嘶力竭的身份成了疑問,卡在窄路,已成為棄卒。

  會議終於結束。

  日朗鬆口氣,她決定立刻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門,就碰見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問:「停仗了?」

  日朗一呆,幾時工作效率也這麼高?

  她微笑,「幾個滋事份子已經站不住腳,雖然還嚷嚷,看得出心已虛,膽已怯,步伐已亂。」

  「不比從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儀仗隊開路,後有眾嘍羅壓陣,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轎上,吆喝著過,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日朗,當年你如何應付這個陣仗?」

  日朗同他擠擠眼,「我?我螳臂擋車。」

  「那種人一時怎麼會造成那麼大的威勢?」

  日朗抬起頭,「我也不知道,也許一時間欺瞞一小撮人是不難做到的吧。」

  電梯門打開,日朗朝西走。

  真的,當年是怎樣應付過來的?

  當面以梅蘭芳自居,談笑焦日朗為龍套。

  日朗默默無言,工作是她的生計,總得做好它,沒有餘閒在乎人情冷與暖。

  那段日子不見得難熬,現在也不算躊躇滿志,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會開心,焦日朗自己能站得住腳已經高興之至,心態不同。

  走入酒吧,酒保老莊上來說:「焦小姐,又要請你幫一個忙。」

  日朗擺著手,「別打撓我。」

  「焦小姐,看到那邊坐的那個人嗎?」

  日朗頭也不抬,「我的視力已經退化。」

  「他坐在那裡已經很久,一直喝悶酒,喂,會不會有自殺趨向?」

  「老莊,你這個人有點毛病。」

  「是嗎,我有事嗎?」老莊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聽你這個人呢。」

  「誰問起我?」

  老莊指一指,「他呀。」

  日朗連忙轉頭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來招呼。

  日朗愕然,揚聲問:「是文英傑君?」

  「是,正是在下。」

  「你幾時來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剛到,立軒說你會在這裡。」

  日朗也笑,「真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

  「是呀,」文英傑似乎有點感慨,「想見能見,多麼高興。」

  「這次是公幹還是私事?」日朗順口問。

  文英傑微笑,「我?我專程回來看報紙副刊。」

  范立軒說得對,她這個表叔有點意思。

  那麼說,他這次回來,完全沒有特別的原因。

  這文英傑其貌不揚,可是同他在一起,挺舒適自在。

  「我請你吃晚飯。」

  「求之不得。」

  二人相偕離開天秤座,日朗聽得酒保老莊大聲自言自語:「糟,我視力已經衰退。」

  這種人真討厭。

  「把立軒也叫出來好不好?」

  「她今晚好像沒空。」文英傑微笑。

  啊,這樣呀。

  「我先得回家換件衣服。」

  「我送你。」

  「也好,舍下還算靜,你可休息一會兒。」

  日朗覺得與文英傑似老朋友了,無所不談。

  日朗如逢知己,嘆口氣,「打那種仗,贏了也似輸了。」

  「呵,不,比輸了更慘。」

  「因為先得降格才能打贏,即使贏了也只會證明格調比那些人更低。」

  文英傑一直笑。

  車程像是縮短了,很快到家。

  在停車場抬頭一看,日朗怔住,噫,她公寓客廳窗戶亮著燈。

  那是誰?

  她很鎮靜,取出手提電話打算通知警方。

  文英傑說:「上去看看再說。」

  「危險。」

  「叫司機一起。」

  日朗點點頭。

  文英傑也很讚賞日朗處變不驚,朋友好,伴侶好,夥伴也好,遇事大驚小怪,抱頭痛哭,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一行三人到了六樓,只見大門虛掩,只關著鋁閘,司機立刻說:「焦小姐,我馬上去召警。」

  文英傑眼尖,「有人。」

  日朗也看到了,愕然。

  文英傑問:「是誰?」

  「是我母親。」

  司機一聽,無言而退。

  日朗掏出鎖匙開門,因有外人,不便即時問母親開門匙從何而來。

  不料她母親先發制人,「回來了,喲,還帶著人。」

  日朗深深悲哀,來了,她又忙著侮辱她了,真正幾乎全社會都開始認同焦日朗苦幹的成果,她母親卻仍然忙不迭踩低她。

  文英傑忙稱呼一聲:「伯母。」

  那伯母冷冷答:「不敢當。」

  日朗問:「你有事找我?」

  「我今晚有應酬,想問你借只表出出場面,可惜遍尋不獲。」

  日朗馬上除下腕上的金表遞予她。

  「謝謝。」

  她挽起手袋離去。

  日朗認得那隻皮包,難怪一直找不到,看樣子她配了門匙已不止一兩個月,為了雜物無故失蹤,日朗還借詞換掉鐘點女傭。

  日朗定一定神,「叫你笑話了。」

  文英傑輕輕答:「我這個人,不大喜歡笑。」

  日朗鼻酸。

  她在最不開心的時候,嘴角往往掛一個無名的微笑。多年來她已學會偽裝,因世人愛笑,見人失意、失婚、失業、失望,往往第一個反應即是笑。

  日朗嘆息一聲,「對不起。」

  文英傑溫和地反問:「你做錯了什麼?說來聽聽,可能會原諒你。」

  日朗還是笑,不知恁地,眼淚落下來,襯著她盈盈笑意,十分無奈。

  她藉故走到房中,原想抹一把臉,可是「啊」地一聲,只見房內一片凌亂,有人翻箱倒櫃,不知想找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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