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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趁機往椅上一坐。

  飯桌上正擺著一盤橙,她就拿起水果刀,開始削橙。

  婉兒沒削了半個,又放下了刀,打開了那張帖子,細細的看了起來,好像看報紙一樣。

  看男家的名字,女家的名字,住宅,結婚的農曆日子,新曆日子,把這張喜帖翻來覆去,好像要把它背熟的樣子。一家子都不出聲。

  過了很久,婉兒終於說:「啊,他結婚了。」

  「是的。」陳太太說。

  婉兒露出了一絲笑,「很好,結了婚,他就安定的工作了,他這當兒,正得好好的干一番事業,否則就遲了。」

  「你——」陳太太對婉兒的態度有點奇怪。

  婉兒又拿起了水果刀,說下去,「那位小姐我沒見過,反正他說好,就是好,也差不到哪裡去,我改天說不定寫封信去恭喜他。」

  大嫂詫異的說:「小妹,你倒是很大方,我們還以為你會難過,誰知──?」

  婉兒抬起頭,「大嫂,你不知道,感情這件事是很難說的,我得不到快樂,人家得到了,只要他倆好好的,我看著也舒服。為什麼一定要弄得兩敗俱傷?什麼也沒有?我就是這個意思,況且我跟家明鬧翻一年了,沒見面,也有半年多了。」她重又低下了頭。

  「那是他自己不好,先去跟別的女孩子混。」陳太太說。

  「不能這麼說,媽媽,」婉兒說:「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陳太太既好笑又好氣,一這麼說來,他倒是個好人了?」

  婉兒落寞的說:「他根本是個最好的,我原沒有說錯,我自己沒福氣罷了,我也有不好。」

  大嫂笑道:「真正沒見過小妹這麼好的人,要是換了別的女子,不把他罵臭才怪!」

  婉兒說:「我也罵過他,奈何他總是不生氣,由此可知他是好人,我現在想穿了,他母親說得對,感情並不能勉強,我沒有辦法。」

  陳太太放下心來,「好了,既然你想得穿,那最好!我們就是怕你想不穿啊。吃飯吧。」

  小妹說:「讓我去洗個臉──今年真冷。」

  她到房間去了,她的房間連看一個小小的浴室。一進去她便掩上了門。

  大嫂就說:「我們還正在耽心呢,沒想到倒這麼容易解決,到底是新派人。」

  大哥說:「不見得,一年半了,小妹哭也哭夠了。」

  陳太太不說話。

  大嫂說:「家明也是,怎麼就這樣結婚了呢?我們小妹不過是脾氣壞一點,年來也改了,每個人都說他們是這麼這麼好的一對。」

  陳太太說:「每個人說有什麼用?家明覺得小妹不好。」

  「我倒不相信他就忘了小妹。」大嫂說。

  「忘了也好,不忘也好,總而言之,小妹現在可死了心,可以好好的找個對象了。」大哥說。

  陳太太不響。她在想,小妹找男朋友也難,眼界高。又要樣子好,又要學識高,一年多了,要找早就找到了,怎麼又拖到今天?不過也只好慢慢來罷了。這些日子,只看見她往圖書館裡走,假期孵在家裡,實在悶不過了,就與女同事出去看個電影。有時候她坐在家裡,有點魂飛魄散,神不守會似的,也幸虧有一份工作,分散點心事,否則她是更顯得灰一樣了。

  而家明呢?那新聞是不絕的,一會兒跟這個女的在一起,一會兒又跟那個女的打得火熱,怎麼上天就是這麼不公平,一個男的要找女人這麼容易,女的想找男的就難?

  不過陳太太也高興小妹很乖,否則她是更擔心了。

  婉兒這邊進了房間,撲倒在床上,心裡有一塊痰寨著似的,呆呆的靠著枕頭,手握著拳頭,也哭不出,過了很久,她有點甦醒了,臉頰慢慢的淌下了眼淚。

  她萬箭攢心的想:完了,這一下子是完了。

  一直在等他回頭,但竟沒有回來。完了。

  她抑下了眼淚,緩緩的走進浴室,開了水喉,想洗個瞼。天氣冷,水喉先出來的水是冷的,過了半晌,方才是暖了點,但是她不覺得,手指有點僵硬,絞了面巾擦把臉,馬馬虎虎,就到客廳里坐下。

  傭人已經開了飯,她就坐下來吃飯,而且吃了不少。

  不知道怎麼,她在這一年來,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任性的孩子了,現在她遇見了什麼事,只是忍看,家人愛她,她更不能叫家人為她愛莫能助的傷心。

  一年前她母親勸她:「你左右不過是兒女私情。」

  是的,兒女私情。一年半了,應該忘了吧,然而她還是刻骨銘心的難過,為了什麼呢?家明並不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但是她就單單忘不了他一個人。

  如今是死心了。

  她吃了大半碗飯,又喝湯。

  吃完飯,大哥說:「小妹也出去交際交際才好,有得享受儘量享受,別苦了自己。」

  她大哥也是號意,婉兒想莫非每個人都這麼想?也許出去走走,就忘了家明了。也許碰到個人,跟家明一樣好,或是好過家明的,她也就可以忘了。

  這麼想著,她果然交際起來,開頭還一直選,但看來看去,比家明好的男孩子實在是沒有的了,於是就隨便起來,反正不過是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飯,不算濫交,她也沒有急急要嫁人的意思,只不過是消遣消遣。

  饒是這樣,還是出了事。她與一個飛型青年出去過幾次,那個阿飛就把她當作塊大肥肉了,死釘看不放,天天上門來,騷擾得陳家人仰馬翻,差點要報警,等說明了婉兒不再見任何人,這個阿飛索性恐嚇起來。

  陳太太的頭弄得巴斗一樣大。

  「小妹,你到底怎麼認得這麼一個人?」

  婉兒早已梅死傷心死了,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又害怕,她結結巴巴的說:「也不過是舞會裡認得的。」

  「你也張大眼睛看看呀,如今弄成這樣,這個人一臉的獐頭鼠目,分明是個壞蛋,昨夜說你吃用了他不少錢,一古腦兒叫我們還哪,這個例子一開頭,怎麼有得完?只好拒絕他,然而我只怕他不放過你。」

  婉兒怔怔的流下了眼淚,「也只好隨他,任剮任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這是什麼話?」陳太太大驚,「我可沒有怪你,小妹,你是不出門的,怎麼曉得人心險惡?如今得了個教訓,以後也當心點,媽要你好,你別提死活兩個字,媽媽經不起。」陳太太也哭了。

  「媽!」婉兒大哭起來。

  這場事之後,婉兒天黑之後就不上街,天天守在家裡悶納。才是新年呢。她想:今年是個什麼年?」開始就碰見這種事?她怔怔的想:年中會好一點嗎?年底又會好一點嗎?她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

  要再找一個家明,畢竟是難了。想她在過去幾年裡,吃了他多少用了他多少,人家並沒有提過一句半句,他原是個好人,然而緣份管緣份,只有那麼幾年,又是吵吵鬧鬧過的,當時並不覺得特別快樂,如今想起來,婉兒卻覺得她一生最燦爛的時刻,也不過是與家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真正每個廿四小時,她都是活著的。

  她是越來越不怪他了。至少他得到了快樂,他又看不到她的眼淚,這樣也算對得住他了。深夜

  婉兒一夜醒七八次,每次都是想家明,心裡絞著煎著似的。

  一年半來,她病也病過了,哭也哭了,鬧也鬧過,現在再有什麼舉止,她自己吃得消,恐怕陳家整家要精神崩潰。為了家人,她要抑壓著。

  天氣仍然很冷,風又大,婉兒走在街上,總還是想起家明,家明占滿了她整個思想,看到了一輛車,她想起他,看到一條粗布褲,她想起他。

  她有一個黯然的想法:我今生今世是完了。

  這一點陳家是知道的,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

  小妹一天比一天的消瘦下去,她默默然的過著日子。

  從寫字樓到家,從家到寫字樓,她就是這樣了。

  做大哥的忍不住,跟母親說:「我有一個人,想介紹給小妹。」

  「什麼人?」陳太太有點喜色。

  「也很好的,資歷不錯,已經念到碩士了,今年回來過年,如果小妹喜歡,可以跟著到外國去。」他停一停,「我叫他明天來吃頓飯。」

  「也好。」陳太太點點頭。

  他們沒有事先告訴婉兒。婉兒下班回來,只看見一個年輕人坐在那裡,她朝他看看,那個年輕人也看看婉兒。那個男孩子倒馬上喜歡婉兒了,婉兒一張雪白的臉吸引了他。他們坐在一塊吃了頓飯。

  婉兒一言不發。

  那個男孩子在外國見慣了粗胚,看到婉兒這麼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樣子,更喜歡多幾分。

  第二天他與婉兒的大哥通了電話,一萬聲的謝謝。

  陳太太覺得人家家底不錯,又勤力向學,前程是不錯的,人雖長得普通一點──但是男孩子長得太好了,像家明那樣,是靠不住的。

  她問婉兒:「你的意思怎麼樣?」

  婉兒不響。

  她嫌那個男孩子的衣著大普通,樣子不起眼,雖然是個留學生──也不過是名稱好聽,回去了還不是煮飯洗衣服,半工半讀的苦學生,跟他出去,她才不干,不是怕吃苦,而是沒有必要跟一個不相愛的人吃苦。

  看場戲吃頓飯是不打緊的──婉兒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恐怖,「媽,不會是另外一個拆白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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