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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有否知心友?

  「為弟的真心盼望你能早日拉攏天窗,可否選加州為蜜月之地?」

  這麼婆媽的信不止一兩封。

  他似乎真的為婚姻問題困惑。

  他父母一連介紹好些女孩子給他。

  看他道來:「……我想不是巧合,那些女孩子當中沒有一個大學生。

  「父母挑媳婦,永恆地跟兒女挑對象的眼光不一樣,學問他們不在乎,最要緊是脾氣好,肯幫忙,千萬不要到寫字樓去表現自己,最好在店裡做,捧盤碗、收帳。

  「還有,肯生孩子。」

  「至理想是兩年多抱三個,這裡唐人社會大部份非常落後,同舊時農業社會沒有分別。」

  「我的生活沉悶,在考慮第二次出走。」

  「你的生活一定多彩多姿吧。」

  「我們通信統共有四年,神交已久,就是沒機會見面,與其等你來到咱們這種悶地方,不如實際點動腦筋來你們那裡玩是正經。」

  我立刻寫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歡迎他來。

  在這個期間,劉伯母托我替她把長篇電視節目錄下來寄給她。我忠實地為她做齊。武俠的、言情的,一應俱有。

  劉家的小姐迷上某人的小說,親自寫信來叫我寄,她信中用語與某人的小說筆法幾乎完全相同,可見中毒甚深。

  我也不怕煩,一一替她做到。

  我成了他們劉家的好友。

  離家別井就是有這個苦,接觸不到鄉土的文化,表面似沒有損失,但日子久了,心底會得空洞。

  在別人的國土上生活……也許第三代是可以習慣下來的,我們,我們始終心中懷念故土。

  再也沒有比我與志強更成功的筆友,維持那麼久,感情有進展無退步。

  有時我比他更嚕嗦,一封信寫十頁紙,像社會工作者那樣開導他。

  說也奇怪,那時在火地島,還可以說是通訊設備落後,通長途電話不便,是以從沒聽過對方的聲音。

  此刻他在美國,我也沒有那麼做,其實很方便,撥十個八個數字,便可以聽他的聲音,但有沒有這個必要呢?

  寫信到底有誠意點。

  我與志強兩人心意相通,也沒建議打電話給誰。

  到最後,我相信我們是會見面的。

  他會驚叫:「你是女身?」

  我暗暗發笑。

  不過事情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理想。

  不久劉志強來函告知,他打算結婚。

  我很詫異。他竟會在父母安排下成親,這同盲婚有什麼分別?

  不過話要說回來,盲婚也沒有什麼不好,許多白頭偕老的夫婦都是盲婚結合的。

  許多新派男女認為白頭偕老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是嗎,閣下去試試看,也得雙方無過無錯才可以共同生活,做人還求功不成,但求無過已經上上大吉。

  我非常悵惘,本來我想過幾個月去探訪劉家,現在看來,這念頭只得打消。

  試想想,人家正在籌備婚禮,忽自遠方來了一個自稱是男方多年筆友之女人,而這個女人,人們又一向以為她是男人……

  太曲折離奇,我反對做這麼戲劇化的事。

  結婚,就這麼樣兩個人走在一起。我也希望有這樣的機會,不必打著燈籠到處找。

  我的家人從不為我操心或擔心。

  自幼我是獨行俠,家裡兄姐比我大一大截,他們都受傳統教育,有傳統思想,單我一個人,做什麼都比他們快幾拍,在他們眼中,我驚世駭俗,大膽妄為,落得悲劇下場,實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不值得同情,而居然被我闖出一條路來,不禁嘖嘖稱奇,形成一條鴻溝,更加無法交通。

  自幼我是寂寞的,無法與人同聲同氣。

  志強結婚後,也是停止寫信之日。

  婚期定在十月。

  我強顏歡笑地去信:「這次可得給我一幀照片了吧?」

  劉家寄來帖子。

  真有辦法,住在美洲,也可以印得到大紅燙金的中文帖子,你說,華人是不是移民到天不吐都不肯放棄原有的風俗?紐約的唐人街超級市場往往供應元寶臘燭香,不由你不服。

  我送了厚禮,那是兩張繡花被面,一張百子圖,另一張是鴛鴦戲水,一張粉紅,另一張湖水綠,十分嬌艷,喜氣洋洋,配得天衣無fèng,比起中國社會的婚禮更加傳統。

  這一段時間志強沒有給我來信,由他小妹寫信給我。

  她說:「新娘子的父親是新移民,在台北開當鋪,來到加州,也大展鴻圖,做同樣的生意。

  「他女兒廿三歲,會得說英語,本來打算升大學,後來同我一樣,在初級試就沒跟上,反正三年大學不代表什麼,長期在我們店裡洗碗的,不少是美術系的博士,除了念頂尖科學,否則很難闖出路來。

  「嫁妝很鉅,因覺與夫家同住不方便,她父為她在近郊買了一座洋房,布置頓過得去。

  「她會在我們店中幫忙。

  「她長得微胖,人很不錯,溫柔,我們相當喜歡她。」

  正是他們所需要的媳婦。

  多麼好。

  志強在婚後才同我說:「很彷徨。要愛護她,我知道,但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

  「希望盲婚再一次成功。

  「午夜時常驚醒。」

  我起疑心。

  自返家後他就沒有開心過。

  這裡面有文章。

  我慢慢的往回追思,打什麼時候開始,他成了問題人物?自返家後。

  不久,自發生意外後,油田失火,他受傷。

  一定與他的傷有關,他一直沒提到是什麼傷。到現在我相信是永遠留下痕跡的傷,否則他不會沮喪良久。

  我終於不再忌諱,寫信問他:可否告我,傷勢到底痊癒否,我與你無所不說,不應隱瞞。

  他崩潰下來。

  信收到,我閱後雙手顫抖。

  他說:「我失去右腿,自膝以下被切除。」

  我發了一身的汗。

  沒想到事情會壞得那樣。失去一條腿!虧他還肯同我通信,如正常人一般生活,我佩服他的勇氣,難怪他情緒低落,原來一切一切都有因由。

  可憐的志強。

  他還作更大的透露:「我的新娘,與我同病相憐,很難找到健康人為對象,亦無謂一輩子欠負人家。

  「因與遺傳無關,我們可以獲得完全健康的孩子。」

  我為他哭泣一整夜。

  亦為劉伯母難過。試想想,兒子好好地出去,回來時完全不一樣,不再是一個正常的人。

  但我在信中毫無露出戚容,如常鼓勵他。

  他是個勇敢聰敏的人,相信一定可以克服這個難關。

  自己的生活卻越來越孤寂,不知為什麼,一直沒找到好朋友。

  不出我所料,他的信果然越來越少。

  我轉了份工作,薪水較以前好。把公司新地址給他,他也沒回覆。

  我替他高興,有了家庭生活,身邊有伴,何必逐個字寫來同筆友傾訴,這是完全正常的現象。

  年終時他說會來看我,倒是意外。

  「——也是見面的時候了,我來採購一些必需的用品。」

  我很興奮,一定要去接飛機。

  他不准我那麼做,只答允一到-便約見我。

  爭持半晌,約好在酒店大堂見面。

  到了時間,不禁覺得老土,筆友見面,哈,笑壞人。

  真的靠一枝筆便可以認識一個人?有時候深交二十年,還似在五里霧中。

  人是會變的,受環境影響,有些人成熟有些人不,有些人靠毅力獲得很大的成功,與他開步走的朋友卻不,種種分歧,使友誼不能持續,不如人的那方自然酸溜溜,也不去追究深因,另一方亦只得一笑置之,所以交朋友是困難的。

  我沒有見過劉志強,但是一認便把他認出來。

  他高大、英俊、廿余歲,穿得樸素但很有型,一件半新舊的凱絲咪呢大衣搭肩膀上,一見我便微笑地迎上來。

  咦,怎麼沒有驚異,怎麼看到我不是男人沒有意外?

  他裝了義肢,完全瞧不出來。

  他叫我的名字。

  「喂!」我大嚷,「我是你的林兄。」

  「什麼林兄,在第二封信就知道你是女孩子。」他笑。

  嘿!

  我瞪著他。

  他的瞼上有點風霜,帶有點憔悴,但更加顯得有氣質。與我心目中的劉志強一模一樣。

  我與他大力握手。

  我們坐下,叫了濃郁的咖啡。

  「你同我想像中一般漂亮瀟灑。」志強說。

  「你!」我有點難為情。

  「生活好嗎。」他問。

  「托賴,過得去。」我說:「你這個人,明知我不是林兄,何必一直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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