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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貴了。」我搖搖頭。

  「我請你。」他說:「已租好兩間套房。」

  我訝異地說:「無端端有什麼理由要你請我。不不,我不可能答應你。」

  他也沒有再求我,只是默默端詳我。

  飛機上的空氣與座位都令我不舒服,我合上書,叫一大杯開水喝。

  他看著窗外白雲。

  我替他說出心聲:「來錯了是不是?」

  他不答,萬分感慨的樣子。

  我只覺得好笑,「你要的是什麼,你自己難道不知道?」

  他苦笑。

  「紐約有飛機直返香港,別浪費時間。」

  「反正有空,與老朋友聚聚舊也是好的。」

  他想穿了,我含笑閉目養神。

  他又說:「你知道嗎?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同自己說:從沒見過這麼標緻的女人。」

  「不過是三分人材,七分打扮。」

  「是,你真會打扮。」他承認。

  「太虛榮了,兩萬元一件凱斯咪大衣一買三件之類。」我微笑地,像是在說別人的逸事。

  「我不介意你打扮。」

  「現在覺得多餘,只有信心不足,或是靠外表吃飯的人,才會花盡心思去打扮。」

  「愛美不是人的天性?」

  我不去回答他:「這次你不遠千里而來,有什麼目的?」

  他坦白的說:「帶你回去。」

  「你太太呢?」我訝異地問。

  「早分居了。」

  「真兒戲。」

  「我不該接受盲婚。」

  我伸伸腿。

  「你怎麼穿起球鞋來。」他不以為然。

  「舒服。」

  「你的足踝穿高跟鞋才好看,以前你獨愛穿那種七公分的細跟黑色-皮鞋。」

  「是嗎。」

  「你忘了。」

  「小事我一向不放心中。」

  「你會不會捲土重來?」

  「我還能夠嗎?我都不是十八歲了。」

  他極之失望,將手上的戒子除下又戴上。

  這幾個小時的飛機捱死我。

  我與他那一段是真正完全過去了。真不明白如何與他共同生活了兩年,當初怎麼會被他吸引。

  他並沒有什麼不好,但現在看來,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種類型,一切都不附合要求。

  連找個題目說話也辦不到。

  飛機著陸,我背起手提行李便拍拍手要離開機場。

  他膛目,「你沒有行李?」

  「就這麼多。」我說。

  「什麼?以前——」

  「以前以前,我們活在現在,不是以前,夠了。」

  他住嘴噤聲。

  「再見。」

  「你住哪裡?」

  「你總會找得到的,」我笑,「不過同你說也無妨,亞美利堅那。」

  「那個破地方。」我攤攤手。

  他還要盡最後努力,找到我酒店來,我剛準備出發去博物館,短褲大毛衣。

  他看我這身打扮很難過,「來,我同你去第五街買些衣服再說。」

  我說:「沒有時間,我要去看畫展。」

  他慘痛的說:「你幾時愛上那種調調?」

  「我一直喜歡,在大學中我副修美術。」

  「是嗎?」

  他專門記得無關重要的事,要緊的事卻置之不理。

  他萬分不情願的陪我到博物館,一小時下來他已悶死,幾乎要叫救命。

  我笑說:「你先回去吧。」

  「你還沒看完?」

  「沒有,明後天還得來。」

  「有什麼好看?」他大叫,「這些畫像似猴子畫,雕像有三個頭。」

  「噓。」

  他終於打了退堂鼓。

  晚上他要約我到的士可去,我早已敷上面霜。拉開房門,他大吃一驚:「你的臉!」我身上穿著球衣當睡衣。他知難而退,黯然傷神。

  第二天我仍駐博物館,不過這次在東方文物部。

  他遊說我:「我們晚上去看『貓』,我好不容易買到票子。」

  「我不去,我要去看話劇。」

  「什麼話劇?」

  我笑,「你還是自己去吧,道不同,不相為謀。」

  「你幾時變得那麼遙遠?J

  我搖搖頭,不再與他爭辯。」

  「你總要吃飯吧,」他不服氣,「我們去『周先生』。」

  「親戚要替我接風,他家開北京館子,你要不要來?」

  鞋帶散了,我蹲下縛好。

  他又看不順眼,公眾場所不能蹲,亦不能彎腰,對他來說,女人,是裝飾品,必須維持儀態。

  我問:「你還跟著我作啥?」

  「你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又不會隨地吐痰,你這個人。」

  他跟我到處逛,一邊走一邊埋怨說累,我專往小畫廊里鑽,物色未成名新畫家的作品。中午便吃一隻熱狗。

  他忍無可忍。

  「這種苦學生款是誰教你的?你再也回不了香港,你與時代脫節,你變得又土又鈍又過時。你不再像個女人,沒有女人味。」

  他心痛得不得了,像是要忍痛犧牲我。我這一切並不是裝出來做給他看的,事實上時光沒有隧道,回不了頭,我為了適應新的環境新的生活,自然得作出改變。

  不讓他見到我,他不會心息,這一下子他完全明白,不再對我留戀。

  我目的達到,反而對他真誠,還是朋友嘛,他們不是老這樣說?

  我拍拍他肩膀,他對牢我苦笑。

  我們沉默許久。

  他的選擇應該是不難的。

  他終於說:「我想我還是回香港的好。」

  「對,明智之舉。」

  他黯然,「往事只能回味。」

  我心中險些兒笑為兩截。

  我勸他兩句,「回到香港,好好的挑個女朋友,戀愛再婚。」

  他表情很悵惘,「不容易找到合心合意的人。」

  「老換伴侶,沒有歸屬感,多麼彷徨。」

  「那只是女人的想法。」他微笑。

  晚上他送來大叢玫瑰,他失望的走了。

  我立刻結束旅程,打道回府。

  大成很覺意外,「怎麼不叫我接你?」

  「我故意要突襲檢查,看你是否有越軌行為。」

  大成笑,「查一百年你也不得要領。」

  我似快樂鳥似的自一個房間轉到另一個房間。

  大成問:「為何歡愉?有了孩子?」

  「快了快了。」

  「我看你臉色紅潤,如釋重負。」

  說得不錯,知妻莫若夫。

  那是因為我的過去,到此刻才正式成為過去。屈曲  我同屈太太的關係很奇,我們本來是遠房親戚,稍微有一點點影子,我的表姐嫁了給她堂侄,算起來一表三千里,也是姻親。

  但我們開始熟稔,卻因為跟同一老師學普通話。有時候我開車送她,有時候她家的司機送我,兩年下來,便成為好朋友。

  屈太太的心事全對我傾訴。

  開頭我很驚訝,看上去她並不是那種很坦率的女人,對我竟說了那麼多,不由得我不感動。

  後來日子久了,便猜到因由。

  我與她除了一星期在老師那裡見三次,其餘時間沒有碰頭的機會,毫無利害關係,認識她家人,一點是非都沒有,她無論對我說什麼,都是安全的,絕對不會傳開去。

  為什麼不呢,她樂得一清胸中的悶氣。

  有時放學,我們也去喝杯咖啡。

  她說:「曲小姐,你最好了,年紀又輕,又有一份理想工作,大把自由,愛怎樣便怎樣。」

  我笑,「也不能隨便約小阿飛去黑夜飛車,否則一樣會得鑄成大錯。」

  她旋轉著咖啡杯子,也笑了。

  屈大太是個很美的女人,三十多歲,皮膚白膩,高鼻子大眼睛,穿得時髦無比,什麼款式的衣服她都有,雖是個享福的太太,但一樣愛穿女式西裝及平底鞋,起碼有三隻不同的公事包,不明底細的人,真還以為哪裡又鑽出一個女強人來。

  不過一雙眼睛出賣了她,再時髦也不管用,她的雙眼沒有神采,沒有信心。她的聲音不夠堅決,欠缺說服力,她的姿勢不夠磊落,不覺瀟灑,而身居要職的女人不是這樣的。

  一個人如果有才華,便像亮光自玉瓶中射出,成個人是晶瑩的,使觀者難忘。

  那人無論是男是女,都不需要長得十分漂亮,他的能力便是最佳裝飾品,使他成為最美最標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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