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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在世,誰沒有煩惱,即使向讀者傾訴,也得經過藝術加工,赤裸裸的放潑,不需多久,就得轉移陣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輕鬆一點,告訴諸君,天氣涼了,秋天好不美麗。

  我在上一個長篇的十二萬字中,都沒提過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會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願意知道。運氣不好的人,說不定哪天就當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預先究。運氣好的話,感謝上主,逃過劫難,又何須對民間疾苦有任何了解。

  人,沒有生病之前,它是多麼遙遠的事,甚至帶一兩分浪漫氣息,可是你來看看現在的我。

  越是這樣,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無其事的詼諾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來告訴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簽好合同,下個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裡有什麼可供拍照?」

  「那裡有戴納歷山脈,全是鍾辱岩山洞,」她興奮的說:「試想想,一百年才積聚一厘米,一條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萬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個月。」

  「什麼,一個月?」

  「很快就回來,回來再見。」

  「回來你還能見到我?」我叫。

  「當然,我會把照片印一份給你看。」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個病人。」

  她坐在我身邊,很溫柔的說:「我真的想去。」

  我嘆口氣。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解釋,「這是一本國際性的地理雜誌,他們替我拿到護照,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太響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語。

  小陳.我聽到一個聲音小小聲說:小陳,別大自私。誰知道,也許這是我良心在說話。

  「小陳,試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鍾辱石柱,算得什麼,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說。

  其實我不讓她去她還是要去的,不如讓她去,落了台,我還有一點點小聰明。

  「你真好,小陳,現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後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國香也要走。

  王聰明與國香打得火熱,要不是我有事,王醫生不會贏得這麼漂亮。

  我會死纏爛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門要訣是死纏不放,女人容易心軟,男人只要楔而不舍,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門口,作一個動不守舍,為伊樵悴,衣帶漸寬的狀,不出一個月,她就低頭。

  別以為國香與眾不同,她也假我以辭色。好,可憐我與愛我是有分別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嗎?

  我回到王醫生那裡去,問他說:「不是我有意割愛,你門兒都沒有。」

  王聰明光火,「你在她面前,不過是一個小丑,你以為你有什麼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小丑?我無論如何不承認,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動彈不得,只能忍聲吞氣。

  老實說,同自己的醫生吵架最划不來,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著走。

  算了吧,他占了上風,當然不肯饒我。

  他接過化驗報告,在詳細檢閱。

  自文件堆中抬起頭來,王聰明一臉喜悅。

  「小陳,好消息,看樣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會死了?」

  「看樣子不會。」

  「我不相信。」

  「這真是奇蹟,你體內產生了抗素,已開始消滅壞細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沒有變化,一年內你可望痊癒。」

  「痊癒?」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歲。誰知道呢,象你這種瘋瘋癲癲的性格,到一百二十歲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歲。

  換言之,我不會英年早逝,變為一個傳奇,人們在談起我的時候,不會稀噓,只會說:噫,他還活著。

  不過無論怎麼樣,能夠活著還是好的,我不相信這個奇蹟,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說:「好了,我好了。」

  「是,憑你驚人的意志力及先進的醫藥。」

  「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戰勝病魔?」

  「當然有,要不要舉幾個著名的例子給你聽?」

  「不用了。」我悵惘的說。

  「我真的佩服你,」王聰明又說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從前他說這句話,我聽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語氣中有許多諷刺成份。象是佩服我的命夠爛,我的皮夠厚,我的運夠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發覺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多麼可惜,時移勢易,本來肝膽相照,現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環境影響,人不能不變。「你還是要上來複診。」

  「你說過七千次了。」我很疲憊的答。

  「過來照愛克斯光。」

  「有必要嗎,接收輻射性光太多,對身體有不良影響。」他不再理睬我。

  他們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酒瓶都是空的,電話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復正常,包括我的身體在內。

  我去理髮,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呆,象見鬼一樣。

  「平頂頭,例牌。」我坐下來。

  「小陳,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絕症?」

  「醫好了。」

  他不置信,「喲,這可是萬中無一。」

  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一於不出聲,事畢返家。

  都嫌我多餘。

  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說,悶死你們。

  攤開稿紙,我瞪著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一點寫作的欲望都沒有。

  我打個呵欠,有的是時間,明天再寫。

  咦,我不是發過誓要把這種壞習慣改過的?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渾身骨頭痛,唉,大病初癒,懶一懶也是應該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發上。

  高潮已經過去,這種孤寂更比從前難受,我手足無措,只得睡著不動。

  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痛,我真的象一個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構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寫也就罷,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幾個二百字專欄發泄一番,回復老樣子,反而好,沒有心理負擔。

  電話鈴響,我不想去聽,一定是「天地」打來的,催搞。

  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這個人象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陳。」

  衣莉莎。

  「我聽說你沒事了。」

  「你在哪裡?」

  「布爾格雷德。」

  「幾時回來?」

  「我不回來了,你痊癒我還回來幹什麼?這裡不曉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麼?」

  「不應該笑嗎?」我悲涼的問。

  「當然應該。」衣莉莎說:「慶祝健康,快去買一瓶香檳,開了賀喜。」

  「祝你快樂,衣莉莎。」

  「你也是,小陳。」

  那夜我沒睡著,把這幾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許多啟示,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不但驚險,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數十年,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惡。

  也許沒有數十年,也許我已經元氣大傷,沒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

  但每一日,都是撿回來的時光,白白得來的,還有什麼更值得高興的呢。將來,我們都會去到一個更遠更靜的樂土,如黑暗地穿過玻璃,現在無法解釋,但到底這裡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過血汗,我在這裡成長,作為一個人,我留戀這塊千瘡百孔土地,我已習慣笨拙的軀殼,以及這裡落後的科技,誰曉得那一頭是什麼世界。即使象傳說中的天堂一樣,光是奶與蜜也不夠,七彩會唱歌的小鳥,鮮花綠茵地,整天穿著白袍,頭上照個永恆性發亮的光環,日子久了,想必也很悶。有什麼可做呢,不外是聽經、散步、彈豎琴。

  還是活著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歡做與能做的,不還是寫作,那就該執筆好好的寫。

  誰知道自己的生命還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後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應該把每一日當作是最後一日,努力的寫,絕不欺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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