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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撥開了窗簾,才發覺落著頗大的雨,但不知怎麼的,這個雨下得雖然密,天色卻亮,而且雨綿綿的撒下來,沒有響聲,畢竟是春天了,無可否認的春天。

  我穿了外套,到了街上撐著把傘,往玫瑰那裡去。

  有點寒意,但是空氣卻好,我沿路踏著水凼,一下子鞋子就***,我一向是這樣,只是媽媽常抱怨我,傭人又說褲腳管難洗,也有幾個女孩子,說我冒失。

  我很難找到一個投機的朋友,我的隨和,是無可奈何的妥協,如今總算碰到了玫瑰,也沒有什麼埋怨了。

  玫瑰在樓下等我。

  我笑著迎上去,她笑著走過來,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接過了我的傘,我們走著。

  她這麼早起來了。她昨夜有睡著嗎?為什麼她把這麼薄的麻紗裙子穿出來了?冷嗎?

  我終於問:「冷嗎?」

  「不冷,只是涼快,手臂上很久沒吹風了。穿冬天衣服足足半年,悶得很,我很傻把夏天的衣裳都帶了來,哪有機會穿?」她說。

  「再帶回家去。」

  「不帶,回去買新的。」

  「幸虧你回家去了,」我笑,「不然嫁給我,就慘得很,我哪來的錢買這麼多新衣服?一件恐怕得穿上十年八年。」

  她轉過頭凝視我,我知道說話造次了。

  我低下了頭,看見玫瑰的長裙子有好長浸在水裡,我高興得很,替她抖了抖裙腳,「***。」我說,她卻不在意。我們走到公園的亭子下,我收了傘,燃了一枝煙抽著。

  「你怎麼也這般吊兒郎當了?」玫瑰笑問。

  「我一向是這樣的,為了念書,沒有時候玩這套。」我說:「我有一套奇怪的哲學:讀書管讀書,如果沒有本事分心去玩,就不玩。」

  她的手圈在我的臂彎里,我們走出亭子的時候,雨更大了,我怕她傷風,把她住家裡拉。下雨天除了看電影,什麼都不能幹,我與她下棋。

  我怕玫瑰那條濕裙子不舒服,給了她一條牛仔褲

  她是我見過少數真正聰明人之一,奕棋是才學會不久的,但是卻精得很,步子不記得清楚,一隻炮常常會到我這邊來,但是她有本事看清楚我想走哪一步,就很不容易。

  媽媽問我:「這位小姐,真的要走了?」

  我點點頭。

  「可惜了,」媽媽說:「我很喜歡她,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不懂世故人情,恭維虛偽,像個孩子似的,真是難得——如今的女孩子都太會做人,似她這樣好多了。」

  媽媽也把她的好處看出來了,她沒有怪玫瑰進進出出沒有什麼招呼,也不多說話。

  我們在房中下棋,開著一角窗門。這雨就下了一整天,恐怕第二天還得下。

  到了下午,兩個人都累得晃來晃去,我只好泡了咖啡提神。

  然後我們擠在一張大安樂椅里看卡通,就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這我才知道,只有她在,我才覺得安全踏實,方才睡得了覺,她一走,恐怕我的睡眠就跟著她走了。

  她靠著我的肩膊睡,頭髮無處不是的撒在我的手臂上,胸前,她自己的臉上身上。我看著她的臉,我不響。雨還是下著。

  她睡了很久,我的手臂漸漸有點麻,但我倒是不想縮回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多久了,還能有多久呢?我嘆口氣,處處提醒自己沒有多久,也不能補救什麼。

  媽媽敲敲門說:「吃飯了。」

  我輕輕的跟玫瑰說「吃飯了。」

  她馬上睜開了眼睛,睫毛閃了閃。

  我指指她的鼻尖。

  吃了飯她仍舊穿著我的衣服,我們到街市去走,一條街上都是泥濘,我買了熱甘蔗,熱玉米給她吃,她一手拉我的衣角,一手吃得起勁。長發都壓在帽子底下,看上去就像個小子,我笑著搖搖頭,近日來玫瑰不大儀態萬千,我反而喜歡她這隨隨便便的樣子。

  她指手畫腳,「這條魚好,在跳呢,我們買回家做菜去。」

  「算了,看看還不算數,你真愛玩的!」

  玫瑰忽然轉身過來,她說:「我就喜歡你這樣,一本正經的責備我,好象你是大人,我是小人。」

  我看著她的圓眼睛,實在忍不住了,湊上前去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並沒有避開。我笑了。拉起她走,旁邊有幾個主婦,提著菜籃,十分不以為是的瞪著我,仿佛在說:啊,真的世風日下了。

  我們真的買了條魚回去,媽媽說道:「菜場也能逛,千古奇聞!」

  我告訴玫瑰:「我們中國人的魚不是一條條的,是一尾尾的。記住了。」

  她很冷靜的說:「今天我打地鋪在你這裡睡,打個電話回家就行了。」

  「不舒服的。」我說:「幹麼不回家?」

  「我不怕。」

  「我倒有一個睡袋,你睡床好了。」我笑,「幸虧我父母都很好,不然准有人說話。」

  「我不怕有人說話。」她說:「我只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看著她,這是任性嗎?還是天真的一部份?我也不十分清楚,反正她是個相當危險的女孩子。

  爸媽早在十一點就睡了,我們坐著閒談。她堅持睡地下,我讓她,睡了沒一會兒,就說地下硬,我讓她睡床,她起身,讓睡袋絆了一交,重重的摔在地下。

  「我的天!」我說:「怎麼了?」

  我把玫瑰扶起來一看,她膝上跌腫了一塊。

  「上床去吧。」我說。

  她點點頭,乖乖的睡了。

  我們什麼也沒有做。目前關係太好了,再做什麼就破壞得一乾二淨,我是不肯的,玫瑰也不肯,我們呼呼的睡到天亮,太平無事,廿四小時都在一起。

  第二天父母都不在家,一早出去了,她用我的牙刷刷牙,用我的毛巾洗臉,這個早上,她又像是我的妹妹。最後我幫她洗頭。她一直叫:「水不要浸過我的耳朵……」

  我問:「你是怎麼游泳的?」

  她笑:「我一直沒學好游泳。」

  我說「你這個騙子,我還以為你游得有多好呢!」

  跟她洗頭是大功夫。洗完了得梳通,我索性幫她用吹風機烘乾,搞了一上午。雨還是下。

  我們不打算出去了,整天在家。同學打了電話來,說有個測驗,我叫他把題目給我。奇怪,這幾天來,我一點也不擔心功課。

  這雨一共下了三天。後兩天晚上我把玫瑰送回家去睡,在我房間,到底不太好。她乖乖的回去了。最後一天,我還是若無其事的陪著她逛,玫瑰反而無精打采起來。

  她要到學校去看看,我陪她去。星期天,沒有什麼人。她一間間課室坐遍了,就低下了頭,整個臉埋在臂彎里,不肯走。

  我坐在她旁邊,跟她說:「你怎麼了,不高興?不高興也是要抬起頭來的,來,走吧。」

  她倒沒有哭,跟我走了。我租了一輛腳踏車騎,她坐在我身後,我們兜幾個圈子。腳踏車是小時學的,現在還沒有忘記,我拿出口琴來吹。

  她說:「『很久很久之前』這首歌,你會不會吹?」

  「誰都會。」我說完就吹起來。

  她聽著,一直在微笑,眼睛看得很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把她送回家,我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下午兩點去飛機場。」她說。

  「行李收拾好了?」

  「他們替我收拾。」

  「你自己也得回去看看。」我笑說。

  玫瑰也微笑,「不用的了,他們會弄好的。」

  「這幾天來,還玩得高興?」

  「很高興,謝謝你,明天你上學了吧?」

  「明天送你,明天是星期日呢,怎麼上學?星期一才去,那個時候,你就到家了。」

  「是的。」她說。

  兩個人的話都變得空洞得很,不著邊際。

  「我仍然一早來。」

  「偉。」她叫住了我。

  我看著她,她呆了很久,終於沒有什麼說話,轉頭回屋子裡去了。我走回家,摸出了口琴,又吹了這首歌「很久之前,很久之前……」這首歌仿佛註定得用口琴奏出來,在這種時刻,在這種場合。多快樂的日子也是要過的,我憔悴的想,到了星期日下午,一切都完了,我像死到臨頭似的恐懼,然而明天還是要來的,我非但要振作,而且要比先頭更鎮靜。

  夜裡睡不了覺,我坐在客廳里,電話鈴響了一下,我連忙搶了去聽。

  「我是玫瑰。」她說。

  「我知道你是玫瑰。」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以後再打電話,就沒有意思了。」她停了一停,「我也不會再打的。」

  我不響。

  「睡了?」

  「沒有。」

  她問:「我走了以後你做些什麼?」

  我答:「不外是念書預備功課,偶然也去那種無聊的舞會,打網球坐圖書館,你都是知道的。沒有什麼好做的,或者找個女朋友,也不一定找得到,就是這樣。」

  她不響。

  「你這一去,恐怕是失蹤了?我沒有你的地址,可以去校務處查,但寫信有什麼意思?我不喜歡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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